又是一句出人意料的話,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但就文章而言,當朝大臣之中誰還能在蘇軾之上?修史固然不要用美辭麗藻作文飾,但要用辭的當準確,言簡意賅,等閑人卻也不能勝任。王珪、蔡確、張璪、蒲宗孟怔住了,沒有說話,王珪更麵露難色。或許是覺得把還在處分中的蘇軾調京編修國史有所不妥,趙頊說道:“不用蘇軾,用曾鞏如何?”
王珪連忙說道:“用曾鞏便好。”
盡管修國史已換了人,趙頊的腦中仍想著蘇軾。他忽發奇想,想以蘇軾與古人比。他問道:“蘇軾與古人比,誰差近些?”
王珪說道:“頗似李白。”
趙頊說道:“不然。李白有蘇軾之才,無蘇軾之學。蘇軾既不修國史,以本官知江州如何?”
王珪說道:“蘇軾誹誣慢上,不便起用,請陛下三思。”
趙頊說道:“蘇軾黜居思咎,閱歲茲深,人才難得,不忍終棄,卿等當體朕意。”
蔡確和張璪互相看了一眼,說道:“陛下之言甚是。”
章惇和王安禮不會反對起用蘇軾,也跟著躬身說了句“以蘇軾知江州甚好。”
蘇軾之事既已議定,但王珪回到中書並沒有命舍人院出告,一直壓了三天,趙頊出手劄改蘇軾以團練副使移汝州。
當蘇軾在黃州的雪堂裏接到詔書,讀到“人才難得,不忍終棄”八個字時,真是熱淚盈眶,歎息道:“皇帝總是沒有忘記我。”
雪堂是蘇軾自己築的房子。在黃州以東有一片坡地,稱之為東坡。蘇軾的朋友馬正卿代蘇軾向知州請求得來的,用以種地糊口。蘇軾在東坡開了陂塘,種稻五十畝,自養一牛,自食其力,過上了農夫生活。雪堂便築在東坡之上,因四壁皆塗雪,自書“東坡雪堂”四字,算是他在黃州的家了。因當年白居易在忠州寫了東坡種花詩,蘇軾又常自況白居易,說是僅少“素、蠻二妾”。於是以東坡為號,自稱“東坡居士”。此號一出,天下人但知東坡而不知軾!
但蘇軾最初踏上黃州土地時卻是住在定惠寺,不久又遷至臨皋亭的。剛剛在京師鬧出極大動靜、死裏逃生來到黃州,黃州的官員懷著戒心帶著疑慮悄悄的注視著他。此刻包圍著他的不是高僧、美妓,不是從者如雲,而是陌生的風物和難耐的孤寂。沒有人和他說話,他便去找人說話。穿著布衣草鞋,走在田間阡陌之上,不論甿農野老、村夫拙婦,言不必風雅,辭不必瞻麗。實在無話可談,就叫人家談鬼。連鬼都談不出了,就叫人家隨便說點什麼,至於大笑而回。
也有遇不到人、沒有人談話的時候,他便獨自去江邊,向江裏甩石子。他比較著石子落水的聲音,是“嗵”好聽還是“咚”好聽。今天比昨天甩得遠了還是近了。他為石子落水時發出好聽的聲音而得意,也為今天比昨天甩得遠了而高興。他在消耗著生命,卻也不能說是浪費。因為他是以這種方式走近黃州的:他慢慢的感悟著生命,又慢慢的檢視著曆史,輕輕的、不被人發覺似的叩問著山川江流和天上明月。當他把他的感悟、檢視和叩問的結果從筆端揮灑出來的時候,黃州整個兒的驚呆了。
盡管在與人談鬼時有暢懷一笑,獨自向江裏甩石子也自得其樂,但困苦的生活還是令難耐的。尤其是後來,家屬由弟弟蘇轍送來了,問題也跟著來了。蘇軾沒有俸祿,隻能痛自節儉。每到月底,取四千五百錢,結成三十份掛在屋梁上,每天取一份。如果這一天沒有用完,便把剩錢放入竹筒中留作待客用。就這樣又過了一年,生活已是難以為繼,這時朋友馬正卿為他請得東坡營地。
六年過去了,困苦的六年,蘇軾並沒有失去歡笑,失去詩和酒,朋友則是越聚越多。但當朝庭叫他去汝州的詔書一到,他明白了,皇帝在想著他,他不隻屬於黃州。不過他也不想去汝州。他請求到一個能使他心神寧貼的地方去。當年進士及第之時,同榜進士胡完夫、蔣子奇,是常州府陽羨人,一次在禁林酒酣耳熱之際,自己不是曾寫過一首詩嗎?“惠山山下土如濡,陽羨溪頭米勝珠。賣劍買牛吾欲老,殺雞為黍子來無?”蔣子奇稱之為“雞黍之約”。人生無常,走到今天,該踐約了。他上表謝恩,說有田在常州,願居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