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四三 蘇軾拜訪王安石 相與甚歡(1 / 3)

王安石見蘇軾麵色突然一變,不知將出何言語,不覺一愣。心想,莫非有甚不中聽之言?便是王勝之也驚疑不定,暗想這個子瞻何以忽然如此?若出語冒犯,我又如何於中轉圜?隻聽蘇軾徐徐說道:“軾所言乃天下事也。”

王安石暗暗籲了一口氣,王勝之也暗暗籲了一口氣。王安石說道:“姑言之。”

蘇軾說道:“大兵大獄,漢唐滅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連年不解,東南數興大獄,相公獨無一言以救之?”西方用兵,指與西夏的戰事;東南大獄,指蔡確斷相州事。

王安石說道:“安石在外,何敢言政?”

蘇軾說道:“在朝則言,在外則不言,事君之常禮也。皇上所以待相公者非常禮,相公所以事皇上者,豈可以常禮?”

王安石的目光在蘇軾的臉上盤旋,良久,才點了點頭,心裏真是感慨係之。蘇軾在烏台詩案中吃了不少苦頭,差點連命都丟掉,後來貶到黃州,窮困潦倒生計維艱,擱在他心裏的卻是天下大事。現在見麵相與論說的第一件事,竟是要他以前宰相的身份向皇帝進言。但蘇軾是對的,盡管自己也有很多苦衷。王安石說道:“子瞻說的是,安石須有話說。”仿佛已經參透了官場,也參透了人生,王安石接著說道,“人須是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而不為乃可!”

蘇軾笑道:“今之君子,為減半年磨勘,雖殺人亦為矣!”

王安石笑笑。蘇軾是戲說,說的卻也是事實。為一己之私而害人,世風如此,要不王安石何必發此感慨!

蘇軾與人說笑,或諧謔揶揄,或戲耍調侃,令人解頤,有時也使人下不了台。但就對王安石所言,雖涉戲謔,甚至有所責備,並不失恭敬,是以王安石不以為意。

此時王防從後堂出來,王安石叫王防先見過蘇軾,再對王防說道:“家有貴客,隻怕後堂不知,吩咐廚房裏好生準備幾個酒菜。”

王防應了聲“是”,起身要走,蘇軾突然問道:“有肉嗎?肘子最好。”

王安石笑道:“子瞻喜吃肉嗎?不聞‘食肉者鄙’?”

蘇軾笑道:“天下人但知軾在黃州寫了兩賦一詞,不知軾在黃州燒得一手好肉。”見王安石笑微微的看著自己,仿佛不大相信,蘇軾嘴裏誦道,“‘淨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錢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飲得自家君莫管。’這是我在黃州寫的燒肉歌,介甫莫非不相信?”

王安石是有點不相信。蘇軾臉上那種神態,在黃州的得意之事不是寫了赤壁賦和後赤壁賦,寫了大江東去這首赤壁懷古,而是燒肉,並為此而寫了一首詩,也確實讓人匪夷所思。王安石看看王勝之,嘴裏卻說道:“信,信之極矣!防兒,向廚房說了,準備好肉,就按蘇大人之法烹燒。”

往茶杯裏續了點水,王安石問道:“有何新作見賜?”

蘇軾說道:“昔在黃州作雪詩,得‘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兩句,公以為如何?”

不等王安石回答,王勝之笑道:“子瞻以這兩句問丞相嗎?不過詠雪之狀,狀樓台如玉樓,彌漫萬象若銀海爾,有何奇處?”

王安石以手拈須,聞王勝之之言,一笑說道:“此出道書,道家以兩肩為玉樓,以目為銀海,爾等如何能知?”

蘇軾一笑。其實蘇軾拿這兩句詩來問王安石,原本也有“考較”之意。這一問一答,竟是互相佩服。王安石佩服蘇軾以事成詩,猶如天成。蘇軾佩服王安石之博學,無人能及。

王安石說道:“近日偶作一詩,敢請子瞻指正。”說完叫王防去書房拿來。

蘇軾從王防手裏接過,略一過目,說道:“‘若積李兮縞夜,崇桃兮炫晝’,自屈宋沒世,曠千餘年,無複離騷句法,今日乃見!”

王安石喜道:“非子瞻諛讚,自負亦如此,故未嚐為俗子道。”

這是兩個文壇巨人在對話,他們看待和表述事物有著不同的視角和不同風格的語言,卻同有一顆玲瓏剔透的匠心。他們的心在靠近。王勝之同是座上客,素知王、蘇二人,王安石嚴謹,蘇軾曠達,個性迥異,能談得如此投機,卻也沒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