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王安石要寫詩,早有從人把墨磨濃,王安石也不客氣,提筆寫道:
終日看山不厭山,買山終待老山間。
山花落盡山長在,山水空流山自閑。
兩山鬆櫟暗朱藤,一水中間勝武陵。
午梵隔雲知有寺,夕陽歸去不逢僧。
偶向鬆間覓舊題,野人休誦<北山移>。
丈夫出處非無意,猿鶴從來自不知。
榮祿嗟何及,明恩愧未酬。
欲尋西掖路,更上北山頭。
王安石居半山樓九年,仿佛與世隔絕,把自己變成一山野老人,這也是他卜居半山樓的本意。但也會“偶向鬆間覓舊題”,歲月已逝,情實難忘。有時登上北山頭,遙望汴梁,不是為了回味身膺宰相時的榮華富貴,而是想起了皇帝趙頊,想起了君恩未報。這四首絕詩說出了當時王安石的心情,身離朝庭,往事已矣,不思量,自難忘也。
王勝之見王安石寫完,對蘇軾說道:“該子瞻了。”
蘇軾從王安石手中接過筆,仿佛隨意揮灑,一手極漂亮的蘇體字,簫散容與,舒徐宛轉,與王安石秋風疏林式字體成鮮明對照。蘇軾寫道:
甲第非真有,閑花亦偶栽。
聊為清淨供,卻對道人開。
蘇軾先和<五絕>,寫的是半山樓,因半山樓已舍宅作寺,蘇軾才有此言。蘇軾接著寫道:
青李扶疏禽自來,清真逸少手親栽。
深紅淺紫從爭發,雪白鵝黃也鬥開。
斫竹穿花破綠苔,小詩端為覓榿栽。
細看造物初無物,春到江南花自開。
蘇軾連和了三首,抬頭望了望王安石,接著寫道:
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
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
和詩本是敷衍遊戲之作,蘇軾的前三首是。第四首卻是蘇軾的真情流露。“從公已覺十年遲!”其間有多少感慨?今日相見甚歡,當年呢?當年兩人之間有沒有芥蒂?好像有,又好像沒有。即便有又如何?不都被歲月淘洗幹淨了嗎?蘇軾如是寫出,王安石不覺點頭嗟歎。王勝之連讚了三聲“好”,雖是曲奉,倒也奉承得不錯。
王安石指指案上之硯,對蘇軾說道:“可集古人詩聯句賦此硯。”
蘇軾答道:“好,我先說:‘巧匠斲山骨’。”
以古人詩聯句,既是娛樂,也含考較之意。蘇軾出句甚偏,王安石沉思良久,竟無以續之。也就是說,這次聯句,比之蘇軾,王安石稍遜一籌。他站起身說道:“此非所急,且趁此好天氣窮覽蔣山之勝。”
兩從人在後麵低聲嘀咕道:“先生向以此法困人,今反被人困矣!”
出了太平興國寺,循山道四處遊覽,兩人指指點點,或讚揚或品評,十分有興。王安石問道:“金陵之後,將去何處?”
蘇軾說道:“當去真州。”接著又補充了一句,“秦觀已在真州。”
王安石問道:“高郵秦太虛嗎?聽說彼博綜史傳,通曉佛書,講習醫藥,明練法律,為後輩中僅見?”
蘇軾說道:“彼行義飭修,才敏過人。然才難之歎,古今共之。願少借相公齒牙,使增重於世。”
王安石說道:“這個自然。”
蘇軾和王勝之回船時,秦淮河畔已見燈火。
這之後,王安石又陪蘇軾在金陵遊覽了幾天,當蘇軾掛帆渡江去真州時,王安石站在岸邊,望著立在船頭相揖遠去的蘇軾的身影,歎息道:“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即晉代宰相王導、謝安的故居。
*蘇軾<上荊公書>言:“某欲買田金陵,庶幾得陪杖
屨,老於鍾山,既已不遂,今來儀真,又二十餘日,日
以求田為事。然成否未可知也。若幸而成,扁舟往來,
見公不難也……”可見蘇軾原也已答應王安石卜居秦淮
了,隻是未買到田,――在真州也未買到田,是以才回
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