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太陽在南天徘徊一會,便急著往西山落去。尖利的西北風,仿佛無處不在,無處不到,鑽子似的透過棉衣直往人身上鑽。京城之中,汴河和蔡河已經結冰,連金明池偌大的水麵,竟也被冰封,波翻浪湧的水麵不見了,隻剩下一片茫茫的白。岸邊的柳條鉛華洗盡,在風中瑟索著,令人難以想像曾經的風姿。
這一天申時時分,金明池南岸官道上,一輛馬車和三騎馬自西往東向順天門走來。走在前麵的年紀最輕――也有三十多歲了,中間的一位卻是六十餘歲的老者,後麵的一位也有四十歲光景。馬車之後,還有幾個下人跟著。馬蹄不疾不徐的敲擊著路麵,發出有節奏的得得聲。車聲轔轔,與蹄聲相應和,使原本孤寂無人的道路有了點生氣。
那個年輕的騎士嘴裏咕嚕了一聲“好冷的天”,問走在後麵的老者:“爹,我們打算在京師待多久?”
走在年輕騎士之後,頭上須發斑白的老者說道:“少則三、五天,多則半個月,還回洛陽過年。”
緊隨其後的騎者笑道:“君實何必急於離京?汴梁的元宵是何等的熱鬧,不過了燈會再走?”
那個叫“君實”的老者笑了一笑,沒有回答。但他的意思很明白,不會留在汴梁過年。
他便是名震遐邇的司馬光,君實是他的字,年輕的騎士是他的兒子司馬康,同行的騎者名叫範祖禹,雖說是老朋友範鎮的從孫,年紀還比司馬康略大一點。他們從洛陽來京師,是向趙頊上<資治通鑒>的。
司馬光自治平三年領英宗之命編輯<通誌>,後由趙頊作序,更名為<資治通鑒>,至今曆一十九年,終於畢功了。編撰之初,本有劉邠、劉恕同編,劉恕早死,劉邠因事廢黜,真正堅持到最後的,就隻有司馬光、司馬康和範祖禹三人了。
範祖禹笑問司馬光:“君實是熙寧三年秋離京去洛陽的吧?頭尾一十五年,終於又回京了,人生能有幾個一十五年?君實老了,我嗎?也不年輕了,京師也變得陌生了!”說到這裏,範祖禹很有感慨的歎了一口氣。
司馬光用手捋了捋頦下的花白胡子,仍然沒有回答。從他臉上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對範祖禹的話也很有感觸。是啊,人生能有幾個一十五年?這一十五年又是如何度過的?
當年拒進樞府入對求退至於留司西京禦史台,那是無可奈何之舉。他不能阻止王安石推行常平新法,他便不能和王安石同處朝中。留司西京禦史台,那可是個閑職,其實就是白拿俸祿,人生的價值便從兼濟降到獨善。他快樂嗎?快樂啊!他不是在洛陽築了一個花園,園名便叫“獨樂”嗎?獨樂,顧名思義,便是自個兒一個人快樂!或許,固以獨樂為名,寄憂患於世?他自號“迂叟”,是以為不為朝廷所認可,而棄之於洛?獨樂園確實不大,園中的讀書堂隻得數椽屋,澆花亭比讀書堂還要小,至於弄水種竹軒也就更小了。見山台高不過丈餘,釣魚庵、採藥圃是用竹梢、蔓草為之,有名無實。
但至少他在洛陽並不寂寞。
當他與範純仁過韓城、抵登封、宿峻極下院,又登嵩山之頂、入崇福宮會善寺時,多少有點“吐氣素霓生”的氣概。之後由轘轅道至龍門,遊廣愛、奉先諸寺,上華嚴閣、千佛嵓再入廣化寺,足跡可謂密矣!
洛城多名園,尤其在城東南午橋一帶,自唐以來便為遊觀之地,裴晉公之綠野莊、白樂天之白蓮莊都在其間,其規模自然非獨樂園可比。司馬光自歸洛,朋友相邀,可謂日日燕集,夜夜笙歌,何曾有一天空?直到有一天……
這一天,司馬光應朋友相邀正待上馬欲去,隻聽侍弄獨樂園的老叟歎了一口氣,司馬光問何故歎氣?老叟說道:“方花木盛時,公一出數十日,不惟老卻春色,亦不曾看一行書,可惜瀾浪卻相公也。”說完又是一聲歎息。“瀾浪”是當時的俗話,應是“虛度”光陰的意思。
恰如晴空中突然響起了一聲雷,司馬光驚呆了。司馬光立時下馬,向老叟躬身一揖,返回獨樂園。自此司馬光足不出戶,讀書、編寫<資治通鑒>。
說“足不出戶”有點誇大,文彥博以太尉留守洛陽,那是元豐五年的事了,富弼已經致仕歸洛。文彥博因慕白樂天九老會,在資勝院築耆英堂,集洛中公卿大夫年德高隆者為耆英會,由鄭奐作畫掛於耆英堂中。當時富弼七十九歲,文彥博七十七歲,與會者一十三人,都在七十以上。司馬光尚不滿七十歲,也被邀入會中。於是在名園古刹、水竹林亭之所,輪流作會,攜妓歡飲,座中白發皓首與紅顏美妓交相輝映,洛陽士大人稱道是太平盛事!
歲月流水般逝去,人便在不知不覺中變老。一十五年可謂長矣,然回首往事,猶如昨天。不管歲月長短,有一點司馬光從沒有忘卻,那就是反對新法。王安石二次辭相回金陵,吳充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監修國史,曾向趙頊上表乞召還司馬光。司馬光得知後,上書給吳充:“自新法之行,中外洶洶。民困於煩苛,迫於誅斂,愁怨流離,轉死溝壑。日夜引領,冀朝廷覺悟,一變敝法,幾年於茲矣!今日救天下之急,苟不罷青苗、免役、保甲、市易,息征伐之謀,而欲求成效,猶惡湯之沸,而益薪鼓橐也。欲去此五者,必先別利害,以悟人主之心。欲悟人主之心,必先開言路。今病雖已深,猶未及膏肓,失今不治,遂為痼疾矣!”與王安石同朝相爭之時,過去了多少年?司馬光的言辭依然如此急切。但吳充沒有用司馬光的話,或者說他沒有這點腕力,司馬光也仍在洛陽逗留。
“君實兄,久不入京師,老朋友那邊還是要走動走動的。”範祖禹說道。
接著範祖禹的話音,司馬康說道:“爹,範大人之言甚是,何必急著回洛陽?”司馬康的意思十分清楚,他想在京師多耽擱幾天。
司馬光說道:“洛陽固無急事,因區區浪得薄名,隻怕遭新貴之忌,沒的惹人家討厭。再說,老朋友們致仕的致仕,黜的黜,還有幾人在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