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確回到家中,心裏仍在想著司馬光的事。他想到元豐二年改官製時趙頊便說過“禦史大夫,非司馬光莫屬”,是他蔡確說了“改製事煩,容或緩之”推宕了的。後來因為與西夏的戰事,趙頊沒有再提起用司馬光。現在司馬光因修<資治通鑒>授資政殿學士,決沒有再久居洛陽的道理。明春冊封太子,司馬光作太子的師保,也隻是幾個月內的事。也就是說,司馬光大用是鐵定了的。自己現在雖貴為宰相,就資曆人望卻不能與司馬光相提並論,這宰相之位遲早是司馬光的。怎麼辦?必得有所托付,才能長保無虞。這叫“遠猷謀己”!但自己與司馬光素無淵源,何以得通款曲?此時蔡確忽然想起一個人來,立既吩咐:“來人,請邢恕。”
邢恕從程顥學,因經常出入司馬光、呂公著家,曾由呂公著薦為崇文院校書。後吳充用為館閣校勘。吳充死後,蔡確代相,趙頊有意給邢恕遷官,蔡確先是以為不可,後見邢恕是司馬光、呂公著門下客,即除邢恕為職方員外郎。邢恕隨程顥理學沒有學透,卻是一身的戰國縱橫習氣。所謂縱橫習氣,是以掉三寸不爛舌說動人主以謀富貴。蔡確以宰相身份先市以恩,邢恕遂歸於蔡確門下。邢恕既已為蔡確的人,又與司馬光、呂公著密熟,蔡確要與司馬光拉關係,邢恕自然便是最好的中間人。
稍頃,邢恕到了,蔡確延進書房,揖讓過後分賓主坐下。邢恕問道:“相公喚恕,不知有何吩咐?”
蔡確說道:“本相有一言須達於司馬光,因與司馬光素無瓜葛,無由進言,須和叔於中轉圜。”
邢恕說道:“這個容易。不知相公有何言語要恕轉達?”
蔡確說道:“皇上以君實為資政殿學士,異禮也。君實好辭官,和叔可對君實如此言:‘確晚進,不敢進書,固請和叔致意,第請不以辭官。’和叔以為如何?”
邢恕說道:“相公如此言極妥,恕這就去見司馬光。”
蔡確說道:“也不急在一時,卻先用了午飯再去不遲。”
司馬光那一天在暮色蒼茫中進了順天門,回到下處時,已是掌燈時分。原先的住處已經變賣,這是臨時在汴梁城西租下的一處宅院,司馬光不想在汴梁多耽擱,因此賃租的宅院並不大,僅有客廳、書房、東西跨院十幾間房屋。司馬光固然於新法深惡痛絕,毫無通融的餘地,但為人謙守自牧,不喜張揚。第二天上午從通進銀台司遞進<資治通鑒>餘卷後,足跡不出門戶。其實,在洛陽閑居十五年後,京城中能稱得上朋友的也不過是蘇頌、劉摯三、五人。範祖禹因為上書諸事多有關聯,便和司馬光住在一起。
上書之後隻隔得一天,詔書來了,獎酬固有定例,但比較而言,對司馬光的封賞還是優渥的。按照慣例,司馬光應該先上表辭謝,皇帝不準,再上表謝恩。如一定不肯接受封賞,則一謝至數謝都說不定。蔡確說“君實好辭官”,朝野大臣誰都知道,司馬光的樞密院副使便堅決辭謝掉的。其實,資政殿學士與樞密院副使不同,前者是銜,後者是實職。司馬光是因為實職不稱意才堅決辭謝的。設若當時王安石離開中書,司馬光授參知政事,便不會堅辭了。這不是揣測,當時確是如此,王安石是不行新法則不在朝,司馬光是若行新法則不在朝,這是十多年前的舊事了。司馬光因上<資治通鑒>而改官受賞,此詔一下,朝野皆知司馬光已到了汴梁,居所雖僻處城西,來訪的人也多了起來,有的如蘇頌、劉摯輩更是整天相伴,有的客人便由兒子司馬康接待。
邢恕在蔡確家中用過午飯,又談了一會話,便去司馬光住所給蔡確傳話(“傳話”兩字太直白,應該說是“以通款曲”,或者說“蔡確通過邢恕向司馬光拋媚眼。”)。走到門前,見係馬樁上已拴了十幾匹馬,心裏反倒惴惴起來。因為邢恕充其量不過是司馬光的門下客,在司馬光麵前稱學生,隻能說熟識,卻也論不得交情。與司馬康倒是平輩論交,但貿然言之,易受輕忽。若有外人在場,隻怕就不便言。邢恕心裏這樣一轉念,便又回到家裏,打算把蔡確所托寫信說明。又想憑自己的身份,這信還是給司馬康為宜。
邢恕這封信倒是不難寫,先給司馬康道久闊,接著說些仰慕思念的話,再拍拍馬屁道賀道賀,最後再把蔡確的意思道出。所謂要言不繁,蔡確的話也隻是幾句,不過是勸司馬光不要辭官。但“確晚進,不敢進書”這七個字,身為當朝宰相的蔡確過於謙恭了。
前後不過個把時辰,邢恕的書信寫好交由門子投進,司馬康接到邢恕的信後,隨即便告訴了司馬光,待司馬光看後,笑問道:“蔡確貴為宰相,還說‘確晚進,不敢上書’,爹爹好大的麵子,好大的威風!蔡確之意,隻為要爹不再辭官嗎?”司馬康不笨,這叫明知故問。
司馬光笑而不答。
司馬康又問道:“爹的資政殿學士還辭不辭?”
司馬光說道:“就如蔡確所言,一辭之後坦然受之。”
稍停一會,司馬光說道:“汴梁事已了,我雖未出門,該見的人也都來過了,吩咐下人收拾一下,爹上表謝恩之後便回洛陽。”
司馬康說道:“以兒子之見,<資治通鑒>既已編成,又新除資政殿學士,隻怕在洛陽待不長,何不把原先的房子再買回來?一朝回京,先有一個好住處?”
司馬光說道:“這不是急事,過些時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