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確、章惇和王珪三人相揖坐下,蔡確看了章惇一眼,見章惇正以目示意,遂問王珪:“今日密院所議乃建儲之事,不知大人屬意何人?”
王珪看看蔡確又看看章惇,見蔡、章兩人神色凝重,四隻眼睛眼直盯著自己,大有迫問之意,這才有所驚覺,緊張起來。關於建儲之事,何人入主東宮,王珪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去冬趙頊已對輔臣說過,來春建儲,延安郡王為皇太子,司馬光、呂公著為師保,此事已有定論。蔡確、章惇當時也在,不會不知,如何還問屬意何人?曆來權臣議及擁立一事,稍有異意,便是身首異處,莫非蔡、章兩人對自己不懷好意,想伺機除之?王珪正在如此想著,章惇又緊問了一句:“建儲之事,關乎社稷安危,王大人不會不知,蔡相所問,王大人有何難言。”
章惇出言催迫,王珪更加緊張,又不得不答,嘴裏“是、是、是……”的口吃起來。略定了定神,才徐徐說道:“皇上自有子,複有何異?”
王珪盡管緊張,必竟年老成精。他隻說皇上有兒子,沒有明說是誰。但意思卻也明白:建儲當在皇上的兒子中間選,延安郡王在諸皇子中最大,安照“立長”規矩,自然是立延安郡王了。當然還可“立賢”,但都還是小孩子,現在怎知誰賢誰不賢?王珪反問“複有何異”,倒使蔡、章兩人無法回答。
蔡確和章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不能說王珪的回答不對,又不能回答王珪的反問,更不能因此而召入軍士殺王珪,並且當著王珪的麵也不便商量,竟不知如何是好。王珪心念電轉,他覺得著先要離開此地,其次,你們不是問我建儲事嗎?那就入宮當著皇帝的麵說吧!他站起身來,對蔡確、章惇拱手說道:“兩位大人,請隨本相入宮探視!”說完話,舉步走出樞密院。
王珪一走,蔡確先命人遣散了軍士,對章惇說道:“如何便成這樣?”
章惇想了一想,說道:“無妨,我們也沒說出擁立的是誰,王珪抓不到什麼把柄。便宜了這老東西,總是我們心軟,下不了手。”
蔡確說道:“王珪要我們同入宮探視,到了聖駕麵前,必有話說,我們不得不防。”
章惇說道:“我們隻說是請王丞相到樞密院商議立延安郡王為皇太子事,諒也無人能知端的。”
蔡確說道:“就是這話。到時候定策之功少不了我們的。”
半個時辰以後,王珪率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和樞密院大臣到福寧殿入問,行過禮後,恭立於趙頊的病榻前。王珪眼見一個極英俊聰睿的年輕皇帝,才三十八歲,正是有為之年,卻纏綿於病榻之上,已經形銷骨立,呼吸細如遊絲,意識飄渺,眼神黯淡,來日無多,不覺傷懷。皇帝病重,第一要事便是立儲。蔡確和章惇邀自己去樞密院南廳問建儲事,隻怕心懷叵測,若再遷延,不知會鬧出什麼事來,於國於己皆不利。王珪想到這裏,躬身奏道:“去冬嚐奉聖旨,皇子延安郡王來春出閣,願早建東宮。”
按邢恕的意思,原本要蔡確率眾大臣入宮倡言建儲的,爭的便是定策功。但王珪是首相,蔡確不能僭越。聽王珪語聲朗朗,向趙頊奏稟,這份定策功生生的被王珪搶了去,蔡確兩眼瞪著王珪,幹著急卻又無法。
王珪奏後,趙頊沒有說話,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隻用眼睛看著王珪。王珪又奏了兩遍,趙頊隻是看著王珪,從眼神中看出,趙頊是答應的。為了把建儲事坐實,王珪又奏道:“陛下既已首肯,臣再乞皇太後權同聽政,候陛下康複日依舊。”趙頊仍是目注王珪,王珪接著說道:“蒙陛下準臣所奏,臣等無憂矣!聖躬違和,不敢多擾聖駕,臣等告退。”
在趙頊的病榻後,用簾隔開,高太後、向皇後和一眾妃嬪俱在簾後。王珪以首相身份奏事,並連奏三遍,既是說給站在身後的大臣們聽的,也是說給立於簾後的後、妃們聽的。立延安郡王為皇太子,趙頊在垂拱殿對輔臣說過,至於請太後權同聽政,也是按例如此。仁宗時的劉太後、英宗時的曹太後都曾垂簾聽政。這也是權宜之計,沒有辦法的辦法。王珪在趙頊的病榻前把話言明,蔡確和章惇便不能有所逞,頗能起穩定朝局的作用,也是盡宰相的最後一點責任。
王珪率眾大臣離開福寧殿,走到紫宸殿東牆,恰遇雍王趙顥和曹王趙頎。章惇對趙顥厲聲說道:“已得旨,立延安郡王為皇太子,如何?”章惇的話意,仿佛趙顥真有非份之想,他這是出語阻止。
趙顥說道:“如此,天下幸甚!”
蔡確看看王珪,王珪在前麵鶴趨鸛步,目不旁視。蔡確想對王珪說些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終於沒有開口。
王珪率眾大臣走出福寧殿,高太後、向皇後和一眾妃嬪從簾後走了出來。高太後在趙頊病榻前看視一會,見趙頊僵臥在床上,隻剩兩隻眼睛尚能轉動,心知已經病入膏肓,太醫已是回天無力,隻不知還能捱得幾天。好在宰相王珪知機,所奏甚合心意,現在是該考慮皇帝的身後之事了。想到這裏,對隨侍身旁的內侍省押班梁惟簡說道:“你先總理福寧殿事,好生侍候皇帝,按時診脈、喂藥。太醫就在偏殿侍候,隨時傳喚,不必回太醫院了。”
梁惟簡回道:“奴婢省得,請太後放心。”
高太後對向皇後說道:“請皇後隨老身回寶慈宮,有事相商。”
向皇後回了聲“是”。於是就福寧殿前各乘鳳輦,由本宮太監、宮女侍候著,去寶慈宮。
從福寧殿到寶慈宮,幾乎穿過整個後宮。時值陽春三月,天氣溫暖和暢,百花競發,春色爛漫。但此時的高太後和向皇後坐在輦中各想著心事,無暇顧及眼前的春景。向皇後憂慮的是趙頊的病體難以康複,因為趙頊是她的丈夫,行將撒手人寰,這種感情的煎熬與割舍,痛徹心肺又無可排遣,坐在鳳輦裏也是愁思綿綿。高太後有所不同。趙頊是他的大兒子,除趙頊之外,他還有趙顥、趙頎兩個兒子。或許這不能決定悲痛的份量,但高太後要考慮一旦趙頊駕崩,由何人接位的問題,她的心中就不可能被愁思注滿。按照慣例,當然是父死子承。兒子太小,不能主政呢?由弟弟繼位並非不能,尤其在高太後的心中,因為趙頊、趙顥、趙頎都是他的親兒子啊!趙頊固然曾說過要立延安郡王為皇太子,也隻是口頭說說,並未冊封,一切都有可能。直至剛才,王珪率三省、樞密院大臣福寧殿探視,由王珪嘴裏說出,繼位人終於定了。在大臣們心中定了,也在高太後心中定了。立延安郡王為皇太子,自然便由延安郡王繼位。繼位之事一定,杜絕了朝中可能出現的流言與異動,人心安,朝政安,社稷安,高太後也可以心安了。其實不然。王珪所奏的“乞皇太後權同聽政”,在高太後的心海之中掀起了巨浪。即便此刻身坐在鳳輦之上,行於嫩綠嬌紅之中,耳聞轔轔輦聲,她的心海依然不能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