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八年的春天,在宮城之中略一逗留便又向北推去,後宮桃塢轉眼落英繽紛。趙頊的生命之燭在春風中搖曵了一陣,終於悄然而熄,福寧殿中,後妃和皇子、公主們哭聲一片。宰相王珪宣讀遺製:“皇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太後為太皇太後,皇後為皇太後,德妃朱氏為皇太妃。應軍國事,並太皇太後權同處分,依章獻明肅皇後故事。”章獻明肅皇後便是仁宗即位時垂簾聽政的劉太後。
接下來便是:
大赦天下。
遣使告哀於遼。
命宰臣王珪為山陵使。
進封尚書左仆射郇國公王珪為岐國公。雍王趙顥為揚王,曹王趙頎為荊王,並加太保。進封弟寧國公佶(後來的徽宗)為遂寧郡王,儀國公佖為大寧郡王,成國公俁為鹹寧郡王,和國公似為普寧郡王。太師、潞國公文彥博為司徒,濟陽郡王曹佾為太保,特進王安石為司空。
發喪。眾大臣靈前叩拜吊唁。
上諡號曰英文烈武聖孝皇帝,廟號為神宗。
趙頊駕崩的消息當天便傳到了洛陽,其時司馬光正待在他的獨樂園裏。
時節正值春老夏嫩之際,桃、李既謝,柳條早搖得綠勻,牡丹也已試放,正是燕遊之時。按說司馬光既已完成了煌煌大作<資治通鑒>,又新除了資政殿學士,盡可呼朋喚友攜妓載酒放浪一番。其實不然。他赴汴梁向趙頊上<資治通鑒>,回到洛陽後也並未歇著。<資治通鑒>上固然是上了,他覺得<目錄>太簡,想再編<舉要曆>八十卷,另外還要著<曆年>二卷,<通曆>八十卷,<稽古錄>二十卷。此時範祖禹已去了秘書監,司馬光身邊能幫上忙的也隻有司馬康一人了。還有這麼多事要做,他能歇得下來嗎?他之待在獨樂園,真不是在獨自行樂,而是與兒子司馬康一起,忙著在古紙堆裏勾沉索隱,辨是甄非。他偶爾抬起頭來望一眼穸外,眼神中帶著遐想的迷離。當他聽說趙頊駕崩,先是一驚,隨即吩咐下人備馬,奔赴汴梁。
仍然是上次那樣,司馬康走在頭裏,接著是司馬光,後麵跟著三個仆人。不過沒有上次從容,也沒有用上馬車。他們不是按轡慢行,而是一路小跑,二十隻馬蹄敲擊著路麵,像一場急雨灑過。
一路無話。騎在馬上的有節奏的縱送仰合,並沒有影響司馬光對趙頊的懷想。盡管他在洛陽被“閑置”了十五年,他並沒有對趙頊產生過一絲怨尤。美職――樞密院副使是他自己堅辭掉的,離朝外放也是他自己請求的,趙頊對他不乏信賴,而且是恩禮有加。趙頊不隻是皇帝,也是他司馬光的知己。若不是趙頊屢屢下詔催上<資治通鑒>,隻怕到現在也未必能畢功。那麼,他的第一位皇帝讀者就不能完讀了,那才叫是遺憾!
趙頊走了,一個聰睿英俊的青年皇帝走了,他帶走了什麼?又留下了什麼?朝政將出現哪些變數?自己又將在何處任事?高太後――現在是太皇太後了――權同聽政,她將如何施政?她的殺伐決斷及得上當年的劉太後嗎?
未來是個未知數,並且也沒有可以判斷未來的依據。他思緒聯翩,卻又覺惘然。
當天傍晚,司馬光從順天門進入汴梁,找到下處,打算第二天辰時入宮。
朝陽照在宣德門城樓上,仿佛給整個城樓披了件金色的外衣。此刻的司馬光,自然無暇仰觀這陳舊中見輝煌、離京時曾留下最後一瞥的城樓,他在宣德門前下了馬,把韁繩交給兒子司馬康,叫他在此等候,自己入宮拜祭趙頊。
從宣德門到福寧殿,有一程不短的路。司馬光一身孝服,鶴步鸛趨,目不旁視,偶然遇到一、兩個內侍或官員,也是擦肩而過,並不搭話。――他實在沒有心情逢人便打躬作揖唱喏寒喧。走到福寧殿時,已有十幾名官員站在殿前,有和司馬光一樣從西京(洛陽)趕來的,也有從南京(商丘)和北京(魏鎮)趕來的,都是一身孝服,滿臉的莊容,相識的見了麵也隻互相拱拱手,或點頭致意,並不說話。因為在肅穆悲切的氛圍裏,不宜也不想敘話。人們在福寧殿前按品秩排好班,又按司禮太監的口令跪拜叩頭。此時趙頊已經入殮,司馬光排在前列,望著靈堂前擺放的各種供品物事,想起與趙頊金殿論政,高興時喜笑顏開,即便意見相左,也從未厲顏疾色。<資治通鑒>編成,進封資政殿學士,還說要立為皇太子的師保。十五年前,說他是“汲黯在朝,淮南寢謀”,十五年後卻說“滿朝文武,能寄腹心者司馬光、呂公著兩人而已”!然而,然而……一代英主,宵衣旰日,勵精圖治,一心強國富民,夙誌未酬,就此逝去,才三十八歲,能不令人傷懷!司馬光想到這些,不覺雙淚交流。
禮畢出宮,已是巳初時分。司馬光走出宣德門,從等候在此的司馬康手中接過韁繩,跨鞍上馬,才走了幾步,忽聽有人說道:“那不是司馬光大人嗎?”
司馬光轉臉望去,見是一名衛士所說,自己卻不認識,因此未加理會。兩腿一夾,馬便向前走去。誰知這衛士的話音剛落,隻聽另一衛說道:“果然是司馬光大人!”這兩聲“司馬光”不打緊,此時宣德門外天街上行人已多,聽到的人紛紛圍了過來,七嘴八舌的說道:“司馬光來了?”
“誰是司馬光?”
“喏,騎在馬上,年長的那一位。”
“果然一臉正氣,是個忠厚長者。”
一轉眼間,司馬光周圍竟聚了幾百人,後麵的一個勁向前擠,漸漸的整個天街擠滿了人,他們嘴裏喊著:
“司馬光!”
“司馬相公!”
“勞駕讓一讓,讓我看看司馬相公!”
“司馬光,真宰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