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沒有聽錯,確實是蘇軾在叫他。
蘇軾自從元豐七年正月離開黃州,一路遊山玩水,訪朋問友,到金陵已是七月,這之後去真州,繼而遊鎮江、揚州,到常州任上時,已是元豐八年的三月。幾天之後,趙頊駕崩。與各州縣官吏一樣,蘇軾也在引頸鵠候京都的消息。到五月中,詔書來了,蘇軾以朝奉郎知登州。蘇軾接到詔書便離開常州去登州,到得登州,已是九月了。一路上走了四個月,還算是沒有多耽擱。但到登州隻五天,詔書又到,召蘇軾回京任禮部郎中,剛到汴梁,又轉任起居舍人。蘇軾已飽經憂患,受盡困頓,身處密近,驟履要地,真正是心有餘悸。其時蔡確尚未辭相,蘇軾找他請求外放,蔡確沒有答應,話也說得很客氣:“公徊翔久矣,朝中無出公右者。”這之後不幾天,蘇軾又遷中書舍人。此時,蘇軾的弟弟蘇轍也回到京城,任右司諫。兄弟倆在汴梁團聚,又各任要職,竟然是喜憂參半。
蘇軾既然能在舉目無親的黃州用不多時間便融入其間,東京汴梁是舊遊之地,朋友又多,又有弟弟蘇轍相伴,日子過得歡娛樂和,再與黃州相比,不啻天壤了。蘇軾又舉薦黃庭堅為校書郎,舉薦秦觀為太學博士。黃庭堅和秦觀,與當時同在史館的晁補之、張文潛均為一時俊彥,風流儒雅,照映當時。這四人追隨於蘇軾左右,蘇軾雖未以師道自居,其道德文章卻也算得上是諸人的領袖,天下後世便稱此四人為“蘇門四學士”。因蘇軾的“烏台詩案”而貶黜的王詵、王鞏也被起複回京,所謂兄弟聚首,友朋湊集,文酒賞適,蘇軾是樂在其中了。
如果蘇軾在公務之餘與友朋或登臨宴飲,或詩歌贈答,或由侍妾朝雲泡點密雲大團龍茶以之品茗閑話,並且樂在其中倒也罷了,偏偏他又管起了閑事。
司馬光上疏言免役法五害,請罷免役法,蘇軾不以為然。蘇軾在杭州是通判,因當時杭州沒有知州,蘇軾便是事實上的知州。之後在密州、徐州、湖州都是知州之職,他對免役法利弊的理解比司馬光要客觀得多。他沒有上疏言事,而是直接到通議事都堂找司馬光理論。他走到離都堂不遠處,見司馬光送蔡京出來,正返身要回都堂,遂出聲叫了一聲“君實”。
司馬光聞聲轉過身來,對蘇軾笑道:“原來是子瞻,來都堂找我嗎?”
蘇軾走得離司馬光近了,拱手笑道:“軾見過大丞相。”
蘇軾從舍人院到都堂見司馬光,是冠袍帶履穿載齊整的。他與司馬光的關係算得上是親厚,便是從登州回京也是司馬光舉薦的。司馬光為門下侍郎時,因章惇時常戲侮,弄得十分頭疼,又是蘇軾對章惇說了話,司馬光才得以安。但中書舍人見宰相是下屬見長官,行禮卻也是必須的。司馬光在蘇軾麵前自然不會以宰相自居打官腔。今見蘇軾行禮,也就還了一揖,說道:“子瞻將有何事言於光?”
蘇軾說道:“差役、免役各有利害,免役之苦,聚斂於上而下有錢荒之患;差役之苦,民常在官,不得專力於農,而吏胥緣以為奸。此二害,輕重蓋略等矣。”
司馬光說道:“依子瞻之意,該如之何?”
蘇軾說道:“法相因則事易成,事有漸則民不驚。三代之法,兵農為一,至秦始分為二,及唐中葉,盡變府兵為長征卒。自是以來,民不知兵,兵不知農;農出穀帛以養兵,兵出性命以衛農。天下便之,雖聖人複起,不能易也。今免役之法實類此。公欲驟罷免役而行差役,正如罷長征而複民兵,蓋未易也。”
蘇軾兜了一個圈子勸司馬光不要驟罷免役法而行差役法,道理既說得透徹,意思也很明白。蘇軾固然上來把免役法和差役法各打五十大板,其間曲意,讚成的卻是免役法。他把免役法的役人與農民分開比之兵與民分開,並看作是一種社會的進步。“雖聖人複起,不能易也”,這個“易”,是指“改變”,即不能再改回去。後麵的“蓋未易也”,是說“不容易”,這是蘇軾把話說得和緩一點,希望司馬光能夠接受。司馬光卻還是聽不進去。他說道:“免役法之五害,我已說得明白,早一日罷則多一日利,子瞻如何還勸我緩罷?”司馬光說這話,語氣中透著不快。話一說完,也不與蘇軾招呼,轉身走進通議事都堂。
蘇軾是什麼人?司馬光把他幹涼在都堂之外,他能罷休?蘇軾隨即走進都堂,對司馬光說道:“公固已陳免役五害,然所陳非是,如何便可驟罷?”
蘇軾這話已有責問的意思,司馬光更聽不進去了,忿忿然之色現於臉上,隻不理睬蘇軾。蘇軾不依不饒,又說道:“軾嚐聞公言之,當年韓琦剌陝西義勇,公為諫官,爭之甚力,韓琦不樂,公亦不顧。豈今日作相,不許軾盡言?”
蘇軾提起舊事,司馬光不得不有所表示。他笑了一笑,向蘇軾作了一個揖,算是承認剛才態度不好,但對蘇軾所言,卻仍是不聽。蘇軾見無可再言,也向司馬光拱手後退出都堂。
蘇軾在司馬光這裏碰了一個軟釘子,司馬光那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情尤其使他不快。回到家裏,邊卸巾解帶邊大聲喊道:“司馬牛!司馬牛!!”
蘇轍先已到家,聞聲走出,笑道:“大哥回來了,誰是司馬牛?”
蘇軾說道:“還有誰?司馬光是也!”
蘇轍又笑道:“原來是君實,果真固執如司馬牛嗎?”
蘇軾說道:“君實做了宰相,脾氣也見長了!”接著便把自己如何到都堂向司馬光進言,司馬光如何不聽他勸,硬要以差代雇的情況告訴了蘇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