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阿玦從席銀懷中鑽出腦袋來,“阿玦還有姐姐嗎?”
席銀摟著她道:“有啊,我們阿玦有姐姐的。”
“那她為什麼從來不和阿玦一起玩啊。”
“嗯……”
席銀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側頭看向我。我彎腰對阿玦道:“想和她一塊玩嗎?”
“想,我要給姐姐玩我的仙子。”
她說著,一臉開心地指向她的那個小箱子。
“好,中秋那一日,爹爹答應,帶她和阿修來和你玩。”
“好欸。”
她幾乎從席銀懷中蹦了出來,驚地伏握在旁的雪龍沙也撐起了前爪。
席銀看著道:“退寒,丫頭就說說,何必呢,能帶阿修一快來我們就已經很開心了。至於殿下的女兒……算了吧。”
我知道席銀在擔心什麼,但就算不為了阿玦,我也想試試。
***
中秋那一日,我立在金華殿外等了整整兩個時辰。
上燈時,阿修終於牽著阿穎的手從殿內走了出來。
“爹爹,老娘娘準許姐姐跟著我們去找娘親了。”
阿穎抬起頭看著我,“你要帶我出宮嗎?”
“嗯。”
“真的要出宮。”
阿修晃著她的衣袖道:“真的要出宮啊,你放心我娘親很溫柔,很和善,還會做好多好多好吃的。”
阿穎避開阿修的手,有些抗拒地退了一步。
我屈膝蹲下身,朝她伸出一隻手,“你不是不怕我嗎?”
她聽我這樣說,這才拽住我的手,“對,我不怕你。”
我牽著她站起身,回頭忽然看見徐婉立在金華殿的殿門前。
她已經有些蒼老,兩鬢發白,背脊也稍稍有些佝僂。
我望著她,她也靜靜地望著我。
我們至今也沒有找到一個令我們母子兩個都能接受地相處方式,但至少,她不再用“死”來處罰我。她還活著,還願意看看席銀和我的孩子,這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阿穎朝徐婉揮了揮手,同時也帶起了我的手一道揮動。
“祖母,阿穎很快就回來陪你。”
徐婉衝著她笑了笑,轉身走回了竹簾中。
十幾年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徐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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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的中秋,應該是我此生過過最熱鬧的一個中秋。
席銀在清談居的矮梅下置了一張木案,烤好的牛肉,胡餅,並各色果子,擺得滿滿當當。
阿玦原本就是個歡快的丫頭,拉著阿穎逗弄趴在地上的雪龍沙,阿修在旁不斷地提醒道:“阿玦你小心些,它不認識姐姐,會凶她的。”
阿玦道:“那你還站那麼遠。”
阿修聽了不樂意了,大著膽子跨到阿潁前麵,“姐姐不怕。”
這一幕,看得宋懷玉都笑出了聲。
席銀放下說中的杯盞,走到我身旁,看著那三個孩子道:“你帶小殿下出來,娘娘沒有責備你吧。”
我搖了搖頭,“不是我帶她出來的。”
“那是誰。”
我看向阿修。
席銀順著我的目光看去,含笑道“真好。欸,對了?”
“什麼。”
“他開始讀書了嗎?”
“讀了。”
“讀的什麼。”
“我命文士周令為其師,從《易》起,教他學儒。
席銀聽了之後,有些疑惑。“你……如此不信儒道佛教,為什麼還要周令來做阿修的老師。”
我看著擋在阿穎麵前的阿修,平聲道:“他適合。”
說完這句話,我腦子裏不由想起了陳孝。
陳孝受刑之後,我就再也不提“岑照”這兩個字了,我一直覺得那就是他的一層皮而已,而真正的陳孝是什麼樣子的人,他所擁有的才華,氣度,我甚至比席銀還要清楚。是以我無法像江沁那些人一樣,寫出萬萬字來砭斥他。
他死後固然沉默,而我活著,也是空餘沉默。
其實若遇良年,我這樣的人會跪在刑場上受刑,陳望,陳孝,張奚,這些人的道則會發揚光大。是以我從來不覺得,儒法兩家本身,有任何優劣可論。他們的高下,無非是世道的取舍而已,所以我不為殺人愧疚,但倘若他們內心的精魄尚在,我也想替他們存下來,留給後世子孫,再做一次取舍。
這個想法我並不是一開始就有。
紅塵若修羅地獄,人最初大多為求生,求一副有知覺的軀體來經曆酷法,烈署嚴寒,鞭笞杖責,饑餓疲勞……雖然我並信佛,但我認同某些宗派的修煉法門,軀體受盡折磨,甚至挫骨揚灰,繼而忘我,以至無我,最後渡至彼岸,把心神交給佛陀。
而我無非修的俗世道,起初皮開肉綻,最後心安理得。
肉身終會和陳孝一道消弭。
雖如此,然身魂分離之後,我們所留給後來人的道義理據,都不會少。
這些……著實有些複雜了,甚至陷入了沒有現實意義的清談闡論。
即便我說給席銀聽,席銀也是不願意去想的。
她更願意關照她願意關照地人和事,簡單平靜地陪著我生活。
“阿玦。”
“嗯?”
“過來娘親這兒。”
阿玦鬆開阿穎,蹦蹦跳跳地跑回來,“娘親怎麼了。”
席銀把阿玦的一件袖裳遞給阿玦,“去問問你姐姐冷不冷。”
阿穎似是聽到了席銀的話,回頭道:“我不冷。”
席銀怔了怔,似也有些不大習慣她的直硬,然而她並沒有外顯情,牽著阿玦走到她身邊道:“那我拿一些醃肉,你和阿玦一起喂給狗兒吃好不好。”
她低頭似在猶豫,席銀也沒有催問她,靜靜地等著她回答,好一會兒,她終於輕聲應了一聲好。席銀笑開,伸出手試探著攏了攏她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