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跑進枝幹後麵的一片燦爛中,頓時眼盲耳鳴不可辨別,他的眼睛開始流淚了,他用手遮擋也無濟於事,他回頭想問一問炎鶯,可是他看不見她,似乎進入了這一片光芒之中以後,他的一切感覺都不複存在,隻有這光亮之中的黑暗回憶,將他整個人拖拽到地獄裏去。
“吳乞買,吳乞買。”完顏晟聽到有人在喚他的名字,那聲音並非傳入他的耳朵裏,而是往頭腦處直直地插入進去,是猝不及防地出現的,是他永生永世不能夠忘懷的,根植在靈魂深處的記憶。
“吳乞買,你得起來啊——”
吳乞買,這是完顏晟的女真名字。從聽到大的“吳乞買”在異國他鄉煙消雲散,因此在他再度聽到的時候,心中有恍惚的不真實感。而這裏的一切,又是否真實呢?
是查剌的聲音,查剌是個機靈的鬼頭,總喜歡來找他玩,是他關係最親近的兄弟之一。也隻有斜也不嫌棄他的身份了。
“吳乞買,”查剌趴在不遠處的圍欄上打了個嗬欠,道,“你看起來很累了,再不振作起來打敗這頭熊,你就會被它一巴掌拍死哦。”
他抬起頭,眼前是金花胡亂飛舞,隻是一瞬間的功夫,金光燦爛被鮮紅的血色替代,他的額頭破了個口,鮮血很快地糊了他滿臉,此刻的他與野獸,與眼前的棕熊也沒有區別,都是殺紅了眼的怪物。
他反應過來——啊,原來是剛才被這頭熊一掌拍懵了。謝謝地,得虧他躲得快,腦袋才沒有被拍碎,而隻是受了皮肉的擦傷。那也是一大塊血肉模糊的人皮了。額頭火辣辣地痛,他強忍住這燒灼一般的刺激,咬牙站了起來,抬頭看著麵前的大熊。他的雙腿因為疲憊而顫抖著,太陽顯露出要落山的樣子然而實際上還有很久,它金紅的光芒在邊仿佛一隻被戳破的蛋,蛋黃軟軟地淌出來。
這隻熊比他從見過的熊都更龐大,更凶猛,身軀粗壯肥大,體毛漆黑濃密,它的臉型如鬣狗,頭大嘴長,張開嘴的時候露出巨大的獠牙和臼齒。它的視力並不很好,但勝在嗅覺極為靈敏,吳乞買的鮮血流淌的時候,它就更加確定了他的位置,並且開始暴怒,是食物求而不得的暴怒,它鋒利的爪子如同五把彎曲的刀,每一把都能夠劃過人的脖頸,人頭落地,再一口咬碎,或者將四肢撕扯下來,將整個人撕碎到四分五裂。
太可怕了,這隻熊簡直是將恐怖氛圍提升到無限,他不知道父親劾裏缽是怎樣帶著部落的先輩們收複這一頭碩大無比的熊,並且將它飼養了好幾年的:光是這無限巨大的體型,就有著難以想象的巨大食量,這樣想想,把人喂給它吃,也似乎是無奈之舉——美其名曰“試煉”,身份普通的少年隻有與熊對峙,從太陽最烈的時候一直到太陽下山,而保持著不死,才能夠真正被承認是身份尊貴的接班人候選。女真部落一旦失了靠山,便再也沒有一脈相承的尊貴血脈,有的隻是永遠立在那裏的實力的標杆。
這一年吳乞買十七歲,父親劾裏缽暴死不久,許多人對他虎視眈眈,他走在路上都自覺芒刺在背,徹夜翻覆不能入眠,總覺得有誰在窗口盯著自己看。他實在不能繼續忍受這種陰沉的痛苦,因此幹脆抵死一戰,也是為了給自己爭一個身份,一張暫時的免死令,自我欺騙也好,死前他想睡個好覺。
巨熊嘶吼起來。它的聲音像是在火焰之中淬煉武器時候的摩擦,從地獄深處傳來,帶著些許的瘋狂的意味。吳乞買知道一定是有人給這隻棕熊下了些藥,才會使得它變得比平時更嗜血、更凶悍、更恐怖——果然是想要他死!
圍觀的人的心也跟著被提起,不知是擔心吳乞買,還是得擔心這頭熊的安危,尤其以斜也最為可疑。
斜也身材修長挺拔,有著一頭漂亮的金發,淺色的眼睛裏透出狐狸一般狡黠聰慧的神色,他悠閑地趴在欄杆上,笑得和平時一樣不懷好意:“吳乞買啊吳乞買,今的你好像不如以往精神,你是太累了嗎?放棄是最簡單的事情哦。”
吳乞買平時就看斜也不太順眼,他話總是陰陽怪氣的惹人厭煩,同樣是陰沉的性格,斜也陰暗又油滑,表現出的樣子又是陽光的,諂媚的,身後還有一堆女人跟著,就更加重了他對於他的討厭,於是吳乞買冷冷地白了他一眼,道:“我好得很。”
“是嗎……”斜也笑著歎了口氣,朝他眨了眨眼,道,“那加油哦,吳乞買,要努力活下來。”
漸漸暗下來,吳乞買最後看了一眼圍欄外的人。他們在夕陽之下變得漆黑難辨,隻剩一個發光的輪廓。
但他記得盈歌的臉,即使把這個中年男子燒成了灰,他都認得他——完顏盈歌!
在父親死前的那一夜,他們一起喝了酒,吳乞買從營地外路過,正瞟見盈歌從衣袖中取出一包粉末,往杯中撒下去,然後恭恭敬敬地遞給父親。他闖進去要奪下酒杯的時候,父親正轉過頭來看著他,微笑地問他:“怎麼了,吳乞買?”
盈歌也轉頭看他,眼中是和煦的微笑,他溫柔道:“你很渴嗎?”
此時吳乞買已經將酒杯奪下,見盈歌這樣,他猶豫了一下。“這杯酒……”吳乞買想了一想,忽然真笑道,“父皇可否將這杯酒賜給我?我剛才玩得太瘋了,到處找水喝,等不及看到父親和盈歌太師在喝酒,趕緊跑過來求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