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嶽陽樓記
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嶽陽樓,增其舊製,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嶽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嶽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遊泳;岸芷汀蘭,鬱鬱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裏,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嚐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時六年九月十五日。【對譯】
慶曆四年的春天,滕子京被貶為巴陵郡太守。到了第二年,政務推行順利,百姓安居樂業,各種荒廢了的事業都興辦起來了。於是重新修建嶽陽樓,擴大它舊有的規模,把唐代名家和今人的詩賦刻在上麵。(並)囑咐我寫一篇文章來記述這件事。
依我看來,那巴陵郡的美好景色,全在這洞庭湖上。它連接著遠方的山脈,吞噬著長江的流水,浩浩蕩蕩,無邊無際;或早或晚(一天裏)陰晴變化,景物的變化無窮無盡。這些就是嶽陽樓的壯麗景象。前人已經描述得很詳盡了。然而(此地)北麵通向巫峽,南麵直達瀟湘,被降職外調的官員和不得誌的詩人,大多在這裏聚會,他們觀賞景物時的心情能夠沒有不同嗎?
在那春雨連綿不斷,整月不晴的時候,陰冷的風怒吼著,渾濁的浪翻騰到空中;日月星辰的光輝消失了,山嶽也隱藏在陰霾之中;商人和旅客無法通行,桅杆歪斜,船槳折斷;(特別是)在傍晚時分,湖上一片昏黑,(隻聽到)老虎的長聲吼叫和猿猴的悲啼。這時人們登上這座樓來,就會產生被貶離開京城,懷念家鄉,擔心遭到誹謗和諷刺的心情,(再)抬眼望去,盡是蕭條的景象,(必將)感慨橫生而十分悲傷了。
待到春風和煦、陽光明媚(的日子),湖麵浪靜,天光和水色交相輝映,碧綠的湖水一望無際;沙洲上的白鷗時而展翅高飛,時而落下聚集在一起,五光十色的魚兒遊來遊去;岸上的芷草和小洲上的蘭花,香氣濃鬱,顏色青綠。有時湖上煙霧完全消散,皎潔的月光一瀉千裏,湖麵上金光閃爍,月兒的影子猶如一塊璧,靜靜的沉浸在水底,漁夫的歌聲也響起來了,一唱一和,這樣的樂趣,真是無窮無盡!這時人們登上這座樓來,就會感到胸懷開闊,精神愉快,一切榮辱得失都被置之度外,(於是)在春風吹指中舉杯痛飲,高興到了極點。
唉!我曾經探究過古代品德高尚的人們的思想感情,他們或許跟上麵的那兩種表現不同,這是什麼緣故呢?(是因為)他們不因外物(好壞)和自己(得失)而或喜或悲。在朝廷做官就為平民百姓憂慮;退處江湖就替君主擔憂。這樣看來,進朝廷做官也擔憂,退處江湖也擔憂。那麼,他們什麼時候才快樂呢?大概他們一定會說“擔憂在天下人之前,享樂在天下人之後”吧。唉!沒有這樣的人,我和誰同道呢?
寫此文的時間是慶曆六年(1046)九月十五日。
【賞析】
本文是敘事、寫景、抒情和議論相結合。由敘事入手說到嶽陽樓的“大觀”,再寫“遷客騷人”登樓一悲一喜的情懷,最後將這種情懷跟“古仁之心”作對比,自然引出議論,說明作記意圖。作者寫嶽陽樓的景色是借題發揮,談一個人應用的政治抱負,並以此規箴友人。文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觀點曆來被人們稱頌。
作者簡介:蒲鬆齡(1640——1715),宇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也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清初著名文學家。
本文節選自《聊齋誌異》中《狼三則》的第二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