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天像一麵同樣灰暗的鏡子,映照著這個苛刻殘酷的世俗,我注視它笑著說,“我要好好珍惜,以後周先生成了別人的丈夫,我想要分食一天該多難。”
他聽我不陰不陽的語氣蹙了下眉,我的話非常實際可又不中聽,他露出一抹無奈的樣子,“這麼大的怨氣,幾天過去還沒有消嗎。”
我手臂盤旋搭在車窗上,撐住自己下巴,“被欺騙被拋棄被隱瞞,如果這些都能那麼快就過去,這世上還有仇恨的存在嗎。”
周逸辭抿了抿唇,用手指不停的按壓頭部,綿長的呼吸有些急促和焦躁,“從最開始我們就很清楚的事,現在也沒有改變過。”
他說完頓了頓,十分疲倦靠在椅背上,“程歡,我能掌控很多事,也有很多不能,我在盡力嗬護你,嗬護孩子,這是我能做到的全部。你更大的奢求,我給不了。”
一條十字路口驟然變了紅燈,吳助理猛地刹車停穩,避開了一個與車頭近在咫尺的老者,他似乎心不在焉,之前沒有察覺到,前軲轆壓出了線,他死死捏著方向盤的手僵硬鬆開,額前有些濕潮。
“是我日漸貪婪,以為能做你的繼母,就沒有什麼勝任不了的身份。”我注視著窗外靜止的高樓大廈,強行咽下一口哽咽,“其實並不是不能,是你心裏根本就沒有想過。”
玻璃上的光時明時暗,露出我和他兩張模糊的臉,偶爾的顛簸彼此重合,偶爾的顛簸又彼此交替,他凝重肅穆,我麵無表情,中間隔著無法逾越的千山萬水。
我和周逸辭相識,我是卑賤如草的失足女,他是高不可攀的權貴。
失足女與權貴向來雲泥之別,雲成雨貪圖人間一時風流,和泥有了短暫的交融,可雲終究是天上的東西,地上被萬人踩踏的泥哪怕彙入江流洗得幹幹淨淨,也還是觸不到雲。
車在半個小時後停泊在婦產醫院,吳助理提著皮包從駕駛位下來,拉開我這邊的車門,我走下去門沒有關,周逸辭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他一邊點燃一邊讓吳助理帶著我先進去,他忍了一路,煙癮熬不過去,一會兒檢查等結果還要很長時間,醫院裏沒地方抽煙,他隻能先吸兩口壓壓癮頭。
我跟著吳助理往大樓走,醫院上午患者最多,到處都是人,像一鍋熬成漿糊的粥。
每個角落都有挺著肚子的婦女,她們其中有些上了年紀,三四十歲,大多都和我一樣年輕,二十出頭,在家人或者丈夫伴侶的陪伴下做產檢,準備住院生產,她們臉上的表情都很複雜,喜悅的快樂的,幸福的溫柔的,緊張的驚慌的。
可陪在旁邊的男人無一例外不是春風滿麵。
生孩子是女人一輩子最大的事,艱辛與恐懼是男人無法體會的東西。
鬼門關外溜一遭,挺不過來的也就走了,挺過來的從此開始了新的生活,丈夫和孩子成了兩座大山,在婚姻裏舍身忘我,用餘下漫長的時光詮釋著妻子和母親的使命,經濟好的還能享受些,經濟平庸的這輩子都是生活的奴隸。社會拜高踩低不是沒有道理,隻有優渥富貴才能讓生存像點樣子,而不用睜開眼就為了生計發愁。
我站在台階上回頭看,周逸辭坐在車裏吸煙,車窗搖下一半,隔著車水馬龍我看到他被煙霧籠罩的冷峻麵龐,沒有一絲表情。
交錯的行人時而遮蓋住他,隻露出半麵輪廓,就像一張泛著黃印的老膠卷,放映著無數張時光裏紛繁的照片,陌生到熟悉,熟悉又陌生。
他很快抽完了那一根,下車朝我走來,他沒有在自己臉上做任何掩蓋,完全把自己暴露在所有人眼中,他的風度與氣場即便沒有下屬和保鏢擁簇還是十分奪目,許多不認識他的人也在和他擦肩而過時把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
天地間忽然卷起一陣風,風很大,掀動了地麵的拂塵,天邊滾來一片非常濃黑的雲彩,周逸辭用他身體擋在風口處,他西裝撂在了車裏,咖啡色襯衣被狂風灌入,罩起一個巨大的鼓包,他緊緊把我摟在懷裏,這是一陣莫名其妙刮起來的風,幾乎讓人寸步難行,許多人來不及握住的小包和袋子都掙脫了手掌,在低空中飛揚翻滾降落。
我完全被他擋住,控製在懷裏,我兩隻眼睛看到外麵的狼狽,我扯了扯他袖綰,“像不像宇宙的末日。”
他嗯了聲,聲音被風刮散,變得很淡很淡,“末日有我陪你,不是很好。”
我抬眸看他被風刮亂的短發,像一根根固執的軟刺,“如果現在真的是末日,我很願意,可以拉著你一起死,而不用和別人分享,活著的一半的人,和死了的全部的屍骨,後者更讓我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