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無奈說,“是不是天底下母親都這樣,幾天見不到就覺得瘦了,可兒子去稱了體重,發現自己還胖了兩斤。”
褚慧嫻很高興,“胖點好,你這個年紀都該發福了,就你還和十幾年前沒有兩樣,有時候看著你沒變化,我就感慨自己越來越蒼老,臉上的皺紋隔一段時間就會爬出幾條,幾乎要湮沒了原本的皮膚和光彩,難怪你爸爸生前不願意多看我,我這副麵貌啊,我自己都不想看。”
穆津霖知道穆錫海妾室成群,對母親的冷落,是她這輩子都釋懷不了的難堪,她忍了四十餘年,最後也沒有得到作為妻子該有的榮耀,這也是他對待感情非常淡漠的原因,他生長在這樣夫妻冷漠的家庭中,體會著母親的心酸與悲苦,看著父親與其他女人打情罵俏出雙入對,他撞見過無數次褚慧嫻以淚洗麵的哀愁,他不知道該怎樣寬慰,他隻能視而不見,他明白作為女人的驕傲,作為母親的尊貴,她並不希望自己的難堪被兒子看到,她希望自己永遠是那樣神聖的,無所不能的,充滿了光芒與臉麵的。
他記得自己編造過一篇作文,寫著他的父親和母親有多麼恩愛和美,他拿了全校最高分,可每被其他老師閱讀一次,他臉就燒得難受。
那篇作文每一個字都是假的,他不明白為什麼穆錫海沒有真的做到,這些有那麼難嗎,就不能讓母親高興一次嗎。
那樣通篇的謊言,褚慧嫻還是喜歡得不得了,將它小心翼翼珍藏起來,穆津霖清楚那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婚姻,想要的生活,從一而終,舉案齊眉,彼此眼中隻有對方,不論是年華正盛還是滄桑衰老,愛著他的步履蹣跚,愛著他的滿臉皺紋。
他同樣恨透了穆錫海,甚至並不比周逸辭少。
周逸辭有他母親灌輸的人命,他把這些命都算在穆錫海頭上,他沒有命,他隻有母親被蹉跎一生的仇恨,生不如死與死得解脫,其實前者更苦,用一輩子去嫉恨,去體嚐風霜,才是入骨的折磨。
不管褚慧嫻對待這宅子裏的性命與冤案有過怎樣的冷漠和無情,他都認為她沒有錯,罪魁禍首是穆錫海,如果沒有他的貪婪美色,沒有他的霸道專權,褚慧嫻不會是這樣的女人,女人的狠都是男人的涼薄逼出來的。
穆津霖曾猶豫不決,他現在看著母親蒼老的臉孔,看著她花白的頭發,他下了決心,他要讓程歡不再步任何悲涼女人的後塵,他要讓她把過去的艱辛遺忘得幹幹脆脆,他希望這世上女人的悲劇,以他母親為最後,從此煙消雲散。
盡管這很難,也根本不可能。
所以注定恩怨情仇永無休止。
情上一把刀,刀刀割人心腸。
歸根究底還是一個貪字。
貪來貪去都是罪。
褚慧嫻意識到自己太悲觀,又說了讓穆津霖煩心的話,他心思重,她早知道,她自己生養拉扯起來的,她怎麼會不了解。她抹了抹潮濕的眼睛,指著旁邊還冒熱氣的茶盅和碗碟,“剛讓傭人煎了點你愛吃的蟹肉酥,這個時間還沒吃午飯吧。”
穆津霖站起來走到桌角,用筷子夾了一塊,他咽下去笑著說,“還是母親了解我口味,外麵店麵也有很多售賣的,可火候不夠,要不炸糊了,裏頭肉質不香,要不炸嫩了,還有腥氣的海味,這個剛好。”
她臉上掛著十分純粹慈祥的笑容,“那你多吃點,吃完我們說說話,你別急著走。”
穆津霖將碟子裏的食物全都吃掉,又喝了半杯濃茶解膩,他隨口問起知道周逸辭和梁禾依剛過來的事嗎。
褚慧嫻說聽見聲音了,但他們沒進來,她也裝不知道。
他嗯了聲,“樓下碰到,聊了幾句。”
“你父親一周年祭祀,你和逸辭商量著辦,不要太大張旗鼓,穆宅不安寧啊,還是壓著辦,你們去磕幾個頭,上點貢品,燒把紙錢,也就得了。”
她說完回頭看了眼正午刺目的陽光,她足不出戶,早就不習慣被曬著,她伸手把窗簾合上,屋子霎時昏暗下來。
“程歡的孩子現在五個多月了吧。”
穆津霖說是。
“逸辭雖然違背倫理,但他也算後繼有人,梁禾依不計較,能寬容程歡與孩子的存在,還願意守口如瓶,這也能將就過下去了,相安無事何嚐不是這段三人行最好的結果,可你看看你自己,現在還沒個著落,難道你真要我到死那天都不瞑目嗎?”
穆津霖垂眸不語,喝茶的動作有些停滯,褚慧嫻又說,“我不是非要抱孫子,隔輩人了,越往後頭情分越淡,你好我就踏實,孫子不孫子的見不見兩可,可你總得讓我看到你成家才行,好歹把媳婦兒領回來給我看一眼,叫我一聲婆婆,不然我走了,我能放心你獨身嗎?你有錢有勢,可沒有妻子家庭,等二十年以後,錢能買到老來伴嗎?”
“母親。”穆津霖打斷她的指責,“我有件事要和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