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後。元青宮。
聽到身後有輕緩沉穩的腳步聲響起,東雨梨抑製住那一絲因為緊張而砰然如敲鼓的心跳,轉過身子,迎向那在她麵前頓住身形的麵如冠玉的男子,待看到他平靜的帶一絲絲的哀傷與踟躕的眼眸時,心,終是不由的一沉。許是長時間沒有說過話,甫開口,聲音不免有些暗啞,喚道:“澄大哥。”
秋風澄望著麵前的女子,不過三月未見,她晶瑩剔透的小臉,仿佛又消減了不少。他知道她的憔悴是為何人,正如他知道她此刻來見他的目的一樣。縱使這樣,也無法磨滅他對她不由自主的關切,開口道:“梨兒……這些日子,你過得還好嗎?”
聽得他的絲絲關心,東雨梨心頭一暖,嘴角輕輕的扯出一個微微的笑容來,道:“我很好。”頓了頓,卻終是忍不住開口問道:“澄大哥……可有秋月白的消息?……”
從她唇瓣間吐出的“秋月白”三個字,清淺而溫柔,有不自覺的輕憐密愛,秋風澄望著她難以掩藏的因為這個名字而來的緊張和不安,輕聲道:“對不起,梨兒……我已經派人密密的去找了……但到現在還是沒有他的下落……”
他看到隨著他的話音,麵前的女子,晶亮的如秋水般流轉的眼眸中,有瀲灩的光彩,慢慢的黯淡了下去,那種即便是早已猜到了這局麵,卻仍不由自主的失落與哀傷,讓秋風澄的心,也隨之輕輕的一傷。他有著千言萬語的安慰,卻無奈如鯁在喉,不知該怎樣說出口,又從何說起。
雖然進宮之前,便已經預料到這樣的結果,但親耳聽到依舊沒有秋月白的下落,心,還是像被一根尖銳的針,狠狠刺了一下一樣,有不期然的疼痛,沿著每一根血管,緩緩的漫延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距離那日已經大半年了……卻還是沒有秋月白的消息……就連屍首都不曾找到……
抹去那層層疊疊如潮汐一般侵襲在心底的哀傷,東雨梨的嘴角,輕輕的扯出一抹苦澀而勉強的笑容來,像是在寬慰秋風澄,又像是在告訴自己似的,道:“沒關係,澄大哥……隻要一日沒有見著他的屍首,便就還是有希望的,不是嗎?”不去追究這樣的奢求,到底是有多微乎其微,又或者是多麼的自欺欺人。如果這一世都找不著秋月白,那她就這一世抱著這樣的幻想和希冀……
隻是她這樣的近乎逃避的樂觀,與對那個男人難以割舍的執念,落在秋風澄的耳朵裏,眼睛裏,卻是如此的刺痛,他很想順著她的話頭,告訴她“是”,但是一轉念之間,張了張口,他卻是不由自主的心一狠,牙一咬,道:“梨兒……你心底也是知道秋月白尚在人世的可能,有多渺茫……當日,你們掉落的懸崖,根本深不見底,況且那裏本就鮮少人煙,又常有野狼出沒……那些侍衛找了七天,才找著了入口,下到穀底,但根本沒有秋月白的蹤跡……就連屍骨都無存……”他知道自己說出這樣的事實,會有多麼的殘忍,但是他不想眼前的女子,再這麼抱著一個虛假的希望,自欺欺人蹉跎下去。除此之外,他幽暗的不見天日的心底,其實是有著一絲絲自私的貪婪的卑微的奢求的吧?如果她接受了那個男人的死亡,是不是可以代表著她會漸漸的忘卻他,而他,是不是還有機會?……
這毫不留情的講述,像青天白日裏的一道霹靂,在東雨梨的耳邊轟然炸開。她何嚐沒有想過……秋月白已經不在了……但是隻要稍稍的一觸及到這樣的念頭,便被她狠狠的截斷。她根本不願意相信,也根本不願意接受這樣令人心悸、令人絕望的揣測。
當日,她被栗苡薰追殺的人,擊落懸崖,而秋月白竟奮不顧身的隨她躍下的一幕,就像無日或忘的夢魘一樣,湧向了她的心頭,曆曆在目,卻又如同飄渺的霧氣一般,抓不住,留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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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當日,東雨梨在栗苡薰咄咄逼人的攻勢下,一個重心不穩,腳步踉蹌,竟向那深不見底的懸崖摔去,身子淩空的瞬間,她卻看到一具挺拔頎長的身影,毫不遲疑的隨著她墜落的身子,縱身一躍的跳下了懸崖,耳邊烈烈的風聲中,東雨梨聽得他淒厲的溫柔的喚她:“東雨梨……”
原以為兩個人就要這樣不停的墜落於那看不到邊際的崖底,秋月白卻在半空中奇跡般的抓住了她的手,同時也抓住了山腰處,一塊突起的石頭,暫時擺脫了粉身碎骨的命運。驚魂甫定之餘,卻也顧不得那尖銳的石頭,根本支撐不了懸浮著的兩個人的重量。
頭頂上是十幾二十丈距離的陸地,腳下是深不見底、雲霧繚繞的崖底,東雨梨的心,怦怦直跳,不為他倆命懸一線的安危,僅僅為著那個此時此刻,緊緊拉著她小手的男子……
“秋月白……”,東雨梨抬眸,喃喃的喚道。她很想問他,為什麼要不顧一切的隨她跳下來?難道他不怕會命喪崖底嗎?而他此時此刻又可會恐慌、可會後悔?……千言萬語在喉嚨之中激蕩,待迎向秋月白那堅毅的了然的溫柔的像是隨時都會滿溢出來的瞳孔之時,頓覺一切的話語,在這一刹那之間,都再也不重要。心中那巨大的狂喜,像是噴湧而出的火山岩漿一樣,要將她淹沒……即使是這一刻,要她就此死去,她也會無憾的微笑著粉身碎骨……
支撐著兩個人重量的石頭,正在一點一點的鬆動。秋月白垂眸,直直的望著那與他相隔兩人的手臂之間距離的東雨梨,像是有無限的輕憐密愛、情深意濃,說不出口,卻也無需說,隻柔聲問道:“你可害怕?”
他看到她柔軟的唇瓣間,緩緩的露出一抹清麗的笑容,純美的像三月間綻放的第一朵梨花,他看見她輕輕的卻是毋庸置疑的搖了搖頭,秋月白的嘴角,也不由的扯出一個淡淡的微笑,道:“你可願意與我同生共死?”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東雨梨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她會這麼的甘心情願的吐出這麼老套的一句話來,但除此之外,她再也找不到更合適的詞語,來宣告她跳躍的激蕩的心緒,“生同衾,死同穴……秋月白,我很快活……”這樣高的懸崖,落下去必定會粉身碎骨,零落成肉泥的吧?到時候,她的骨血中有他,他的骨血中也有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就不會分開了吧?
秋月白望著那個女子眼中不曾掩飾的堅決與溫柔,她澄澈透亮的眸色,有深深淺淺、浮浮沉沉的流光溢彩,那樣的美好清麗的眉眼,讓他忍不住想輕輕的撫摸,最後一次……但是,他夠不著她……沒關係,就讓他再這樣多看她幾眼,將那早已烙印在他血液之中、他呼吸之中、他生命之中的人兒,再刻的深一點,即使到了陰曹地府、碧落黃泉,即使到下一世,他也不要忘了她……
支撐住兩人的石頭,已經迫不及待的要隨著他們一同陷落。秋月白聽到幾十丈遙遠的崖頂上,秋風澄淒厲的呼喊著他與東雨梨的名字,那樣的清晰,卻又不真切,他看向身下的女子,她氤氳著秋水般霧氣的眼眸之中,惟有他的倒影,他不知道自己原來在她的瞳孔之中,是如此的美好……
秋月白的眼中,劃過一道傷痕,一瞬之間,仿佛有大片大片的浮光呼嘯著掠過,像是突如其來的無窮無盡的依依不舍,以及勢在必行的釋懷和放棄,然後這一切的矛盾掙紮,全都化作一縷縷的輕憐密愛、款款意濃。東雨梨恍惚間,聽到他輕淡的飄渺的像是來自天際一樣的聲音,說的是:“東雨梨……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愛你……”
這無限依依的三個字,如同世間最動聽的情話,像煙花一般在東雨梨的心間,盛開綻放。秋月白清淺飄忽的“我愛你”,還在耳邊縈繞,她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她也愛他……但覺他灼熱的大掌,似用盡了全部的力量,拽著她纖細的手腕,向上扯去……他聽見他決裂的聲音似乎喊道:“秋風澄,救她……”
然後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衝擊著往高處推去,然後她眼睜睜的看著他像一隻斷了線的紙鳶一樣,不停的向下墜落,兩個人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她拚了命,想要抓住他的手,卻被那跳到半空的男人,狠狠的抱住她的身子,拽上了崖頂……
她就那麼眼睜睜的看著他,一點一點的下沉,她甚至能看到他清清冷冷的嘴角,掛著的最後一抹溫柔的笑容,清楚而泠然……她看著他一點一點的消失在那繚繞的蒙蒙霧氣中,再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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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到此截斷。東雨梨摸摸自己幹澀的眼角,一滴淚都沒有。就連她眼睜睜的看著他消失在自己的瞳孔中,她都沒有流一滴淚水。任憑她跪在崖邊淒厲的呼喊著“秋月白”三個字,她都哭不出來。那樣鹹澀的液體,就像是被他帶走了一般。
如果不是秋風澄後來將她打暈,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再次跳下懸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天之後了。她看到了祈雲未,他手中領著的小小孩兒,卻不是她的小白又是誰?原來當日祈雲未與栗苡薰見麵之後,便被她下了迷藥,鎖於地牢之中,待醒過來逃出去之後,趕到崖邊,一切已成定局。他沒能救得了秋月白……所幸他找到了被栗苡薰用來威脅東雨梨的她的孩子……聽說親眼看著秋月白墜落懸崖的栗苡薰,整個人癡了一般,被祈雲未帶走,不知歸向何處,東雨梨也不甚關心……
若不是孩子的出現,讓她死了的一顆心,活絡起來,聽著他喃喃的口齒不清的叫著她“媽媽”,她知道自己不能死……況且恢複皇位的秋風澄,已經命人下到穀底去找尋秋月白的下落,生要見人,死要見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