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醫術前要求的增重十五磅現在可以說非常有先見之明了,因為尼克連水都咽不下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憔悴消瘦。她懇求維克多再給一點鴉片,但這要求每次都被無情的駁回了。按照醫生的話說,所有鎮痛藥都是魔鬼的禮物,他不能讓她傷口未愈的情況下再染上無法戒除的鴉片毒癮。
第三天,尼克開始發燒,最危險的時刻終於到了,如果不能退燒,說明傷口內部開始出現炎症,很可能會迅速死於敗血症。尼克臉上滿是淚水,身體繃成一個痛苦的弓形在床上打著挺,海雷丁壓住她的肩膀,將她死死摁在床上。到了這一步,維克多也隻能束手無策的期待她自己的生命力了。
淚水流進喉嚨,尼克咳嗽起來,又因為震動扯到了傷口而渾身哆嗦,她拚命抓著海雷丁的胳膊,像抓著救命稻草。
“失敗了?還是要切掉?它們燒起來了,燒起來了……船長船長……”淚水灌進耳朵,尼克語無倫次的喃喃著。
“我就在這兒,沒有走。手術後總是會發熱的,你別亂想,閉上眼睛試著睡一會兒。”
“它又燒起來了,它一直詛咒我……”尼克突然鬆開手,猛抓向自己的胸膛,袍子唰的一下應聲扯裂,她的指甲在胸前的六芒星烙印上留下觸目驚心的血印。“讓維克多切掉它!挖掉它!我再受不了了!它詛咒我,每一次見我過的好一些,它就要詛咒我失去一切!”
海雷丁迅速抓住尼克的手腕,阻止她再次傷害自己。
船醫嚇了一大跳:“你在胡說什麼?這隻是一個舊疤而已!你燒糊塗了嗎?!”
“不是的,不是的,我從沒跟人說過……那個牧師,他燙我的時候,他說、他對我說:‘撒旦的烙印跟隨你,你將被主所厭棄。死後不能上天堂,活著時就要經受地獄之火灼烤。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流離失所,身為下賤,永無寧日。’然後,然後他讓所有人往我身上吐吐沫……”
高燒幻覺和持續幾天的劇痛擊垮了她,尼克淚水盈眶,流露出從兒時起就深藏的恐懼:“那詛咒真的在我活著就應驗了,每次日子看起來有些轉機,轉眼我就會失去一切……每一次都這樣,每一次都這樣……對我好的客人,很快就會死去或者拋棄我,總是吃不飽,總是睡不著,總是挨打……每次我覺得已經疼到極限了,可還是有更厲害的折磨在後麵等著我……”
海雷丁俯身親吻她的淚,一下又一下的用力撫摸她的頭發:“好了,不要再說了,我從來不信有神明存在,你受的苦是人給你的,不是別的什麼。”
維克多接話:“如果有,那神也隻是個喜歡袖手旁觀的混蛋。能狠心對一個孩子下如此惡毒的詛咒,你怎麼會相信這種混蛋代言人的話?”
尼克哽咽著說:“我寧肯相信是假的,可、可他說過的話全都實現了……”
“如果我想讓一個人受苦,也能讓他感覺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殺死他的親人,構陷所有對他和善的人,驅逐他如同驅逐一條流浪狗,讓他相信自己的整個命運都被惡魔詛咒了。”海雷丁雙手捧著尼克的臉,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大聲說:“他們隻是想逼瘋你罷了!但那都是徒勞的,你從來沒有認輸過,金幣、弟兄、榮譽,你所得的一切都是自己拚搏掙來的,不是嗎?”
“可是、可是我怕,怕詛咒是真的,萬一是真的,那一切又要消失了……”
“好吧,就當它曾經有過那麼點惡心的效果。”海雷丁把掌心貼在尼克胸前的烙印上,鄭重說:
“現在我宣布,這東西徹底失效了,它再不能對你起到任何作用。從今往後,你會活著得到幸運、健康、富足、快樂、長壽,世間一切想得到的福都會降臨到你頭上。”
“阿門。”維克多微笑著補充。
尼克疑惑地看著他們兩個。
海雷丁也笑了:“那麼,你是相信我——巴巴羅薩·海雷丁,奧斯曼元帥、海盜之王、東西地中海的主人,還是相信一個滿嘴亂噴的鄉下教士?”
他的聲音充滿了威嚴,他的眼睛裏是堅定不移的自信。尼克感到一股勇氣緩緩湧上心田,她對他的信任、依賴和崇拜,這些強烈的感情衝淡了對詛咒的恐懼。
“可真的好疼,太疼了,等我死後下地獄,還會有更厲害的折磨嗎?”
“寶貝兒,我們都是要下地獄的,或許船醫會例外……”
維克多不滿地哼了一聲。
“悄悄告訴你個小秘密,”海雷丁輕聲說:“人間——就是地獄。死後的世界也不過是多那麼一把硫磺火,和炮艙的氣味沒什麼區別。”
“真的嗎?”
“真的。按年紀說我肯定比你去的早,到時,我會和伊利亞斯打下另一個天下,等著你來找我。”他以君臨的姿態說。
尼克眼前仿佛又出現了昏迷時見到的奇景:漆黑無光的海上,一輪血紅太陽永不落下。
原來是這樣。原來他就是那輪太陽。
陰霾散去,尼克感到胸前多年不散的重負終於變輕了,暖意湧入四肢百骸,好像被重新洗禮了一樣。她臉上掛著淚珠,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到那時候,你會給我留個好職位嗎,船長?”
“會的寶貝兒。”海雷丁輕柔地親吻她的額頭:“我會在地獄給你留個薪水最高、還有單人間的好位置。一切傲慢的、不公的、虛偽殘忍的東西,都會在我們麵前哭著哀求寬恕。現在,閉上眼睛,試著休息一會兒。”
“我能吃塊糖嗎?”尼克懇求道:“我嘴裏嚐不出苦以外的味道。”
“發燒時吃糖會咳嗽的。”維克多話音剛落,尼克眼睛裏便露出失望的神色。
海雷丁想了想說:“不過,或許今天可以例外一次。”
他走開了,很快帶回一塊杏仁硬糖,剝開喂到她嘴裏。
“真好吃,是甜的……”
在許諾和糖果的撫慰下,尼克得到了奇異的平靜。她嘴裏含著糖,臉上掛著淚,很快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