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淅淅瀝瀝下著零星小雨,舉目遠眺,灰色雲塊之外的天空卻豔陽高照,像有一條無形的線將它們隔得壁壘分明。這種奇異的天氣在北非並不稀罕,人們的生活也一如既往地進行著,不會因為晴雨有任何改變。
此時在阿爾及爾大本營,維克多的抱怨也和綿綿不絕的雨水一樣,向他不知疲倦的老板拋灑過去。
“這件事你必須得管管,我已經按照你的要求培訓了一批醫務官,但船上那群疑神疑鬼的家夥還是沒完沒了地天天騷擾我:片劑、藥膏、住院觀察,一天到晚坐在那裏聽他們為莫須有的疼痛嘮叨抱怨,現在甚至連市民也來找我……該死的!夠了!!我一丁點兒也不關心這群臭烘烘的強盜是死是活,內科外科兒科婦科精神科,你不能把我一個人當成整個醫院用!我需要獨立的空間和充沛的閑暇來繼續研究!”
“獨立的空間和充沛的閑暇……尊敬的醫生,這是連我自己都沒有的奢侈品,怎麼跟你分享呢?”海雷丁攤開手,指向他案頭那堆小山般高的海圖、公文以及間諜報告,“看病和吃飯不一樣,不是隨便找家路邊攤混飽肚子就行的,性命起見,大家願意找你這樣的名醫而不是集訓出來的量產醫務官,這一點我完全沒有辦法改變。這是第幾次強烈要求休假了,你對土狼的那些拿著幹草跳舞的巫術就那麼著迷嗎?”
維克多揚起他刻薄的下巴,以看不起外行人的專家派頭說:“抱歉,我更願意把這稱為‘原始部落積累的經驗醫學’,雖然有大量迷信成分,但它對循證醫學有不可或缺的促進作用。伊內對北非植物的藥用價值的了解,會幫助我在……”
“好了好了。”海雷丁像投降一樣舉起雙手,打斷他:“維克多,如果你真的累極了,幹脆說自己生病了閉門歇業吧。不過隻有三天,然後我們就要收拾收拾出海了。”
船醫先是一喜,在聽到時間限製後又露出失望的神色。因為職務的要求,隻要在海上打起來,他連睡覺休息的要求都沒法提。“又要打仗?”
“不,蘇丹希望我回一趟伊斯坦布爾。”
維克多不屑道:“為了報捷和表彰?迂腐的官僚作風,來回一趟就是兩個多月,簡直是浪費生命。”
海雷丁從案牘文件抽出一卷裝飾得特別華麗的羊皮紙:“官方信件上寫的是為教訓查理的事加官晉爵,不過我猜真實原因是別的。穆斯塔法大王子文武兼備,在軍隊中也頗有威望,是個比較理想的繼承人,皇帝一直很信任他。但自從宰相死後,市井間就不停有傳聞說他在策反軍隊,準備提前奪取父親的位置。蘇萊曼特地從匈牙利戰場趕回首都,就是為了搞清楚這件事。”
維克多低頭思索了兩三秒,道:“陰謀。必定是洛克塞拉娜那個麻煩的女人散播謠言,蘇萊曼還不算老,健康情況也不錯,大權一直牢牢在握,這時候對父親出手可不是一個聰明的主意。蘇萊曼是個頭腦清醒的男人,仔細調查後應該是不會相信的。”
海雷丁搖了搖頭:“難說。上個月後宮中莫名其妙發生了一起大火,燒死燒傷不少人。”
“那女人在清除競爭者?”
海雷丁意味深長地沉吟道:“……恐怕她要的更多。宮殿燒毀後,洛克塞拉娜借機光明正大地搬進了大塞拉留。”
維克多終於有所動容:“好厲害的手段!”
大塞拉留是奧斯曼土耳其的政治中心,蘇丹與大臣議事的場所。征服者穆罕默德攻下伊斯坦布爾後,設定了後宮與議政宮分別安置的傳統,就是為了避免女人幹政。洛克塞拉娜入住這裏,可以更直接地影響蘇萊曼,從而間接操控朝政。
“所以說,男人這種生物,睿智如聖人也抵擋不了長年累月的枕邊風。蘇丹以後要是做出什麼失去理智的決定,我大概也不會太吃驚。”
維克多哼了一聲:“這話說得,好像你不是男人。”
海雷丁歎氣:“可悲,我是的。所以為了避免犯錯,像洛妃這樣會吹枕邊風的女人我絕不會要。”
論智計武功、遠見卓識、毅力耐心,海雷丁都遠遠超越常人。獅子的勇猛、狐狸的狡猾,他是馬基雅維利《君主論》中敘述的領袖典範。但歐洲有句故老相傳的話,叫做‘上帝會為十全十美的人安排一個無法戰勝的可怕敵人’。海雷丁漏算一件事,那就是不知枕邊風為何物的笨蛋,照樣可以使他這樣的完人喪失理智。
出航的日子到了,船員們一如往常在甲板上下忙忙碌碌。尼克最近日子過得很悠閑,沙漠中的財寶使她的積蓄一下子翻了三倍,想到那些印著船長頭像的金幣發出悅耳聲響,她就樂得幾乎要飄起來。
唯一不爽的,就是和安東尼的競爭還在繼續。那小子一回到阿爾及爾,立刻花大錢請老師傅給他受傷的胳膊上刺了一頭大鷹,以紀念驚心動魄的沙漠曆險。
一分錢一分貨,這紋身果然刺得栩栩如生,雄壯氣派,讓大夥兒很是羨慕。尼克非常不忿:鷹隼明明是船長帶去的,而遇敵的時候她殺的人更多,安東尼這混小子屁用沒有,還中箭拖累人,憑什麼得到如此關注?於是她也花錢預約了刺青師傅,打算搞個幸運白駱駝紋身。
可這件事不知怎麼透出風聲,被海雷丁知道了,他當場就撂下狠話,說敢刺青就馬上剝了她的皮。尼克的計劃隻好就此流產,安東尼歡樂地拍著屁股嘲笑了她。
這件事實在令人窩火,尼克兩手交握搭在腦後,一邊閑逛一邊琢磨如何才能報複回去。這般慢悠悠下了舷梯,走過二層甲板的過道,她在拐角的儲物箱邊發現一個人影。那人雙手抱著膝,可憐兮兮地縮成一團,獨自坐在陰影中,看起來寂寞又落魄。
“伊內?你藏在這兒幹嘛,又潮又悶的。”尼克走過去,伸出鞋尖輕輕踢了他一下。從沙漠裏一番曆險歸來,她、安東尼和土狼當然都發了財,三個人心情都很好。可酒吧裏的一場慶功宴過後,伊內仿佛突然變了個人似的,情緒時常顯得非常低落,這個本來就很少與人交流的混血兒,這幾天更像個自閉的啞巴一樣。
“嘿,叫你呢,沒聽見嗎?”尼克又喊了一聲,伊內不僅不答話,還向角落深處縮。
“再不出聲,我就去找維克多對付你。”這句話可算中了軟肋,土狼身體一僵,終於慢慢從陰影裏爬出來。自從割包皮事件後,他在船上最怕的人就是船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