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彩珠直睡到下午才醒過來,可能是前一晚上著涼了,隻覺得頭暈腦脹,後背酸疼。她喝些茶,吃了幾口點心,讓丫環在浴盆裏放了水,泡出滿頭大汗,覺得筋骨舒坦些了便起身穿衣,化了妝出門。出門的時候,又是夜裏了。
彩珠沒有用王府的車子,走到巷子口叫了人力車,告訴拉車的去南關教堂附近的一個小門小戶的院落。醬紫色的木頭門虛掩著,她進去了便從裏麵插上,園子裏擺著好幾盆牡丹和茉莉,花兒開得正好,姹紫嫣紅,幽香環繞。
正房亮著燈,西洋音樂聲從裏麵穿來,彩珠推門進去,看見一人正在擺筷子。桌上有四碟小菜,一蠱熱湯,半壺佳釀,那人擺了兩副碗筷,見她進來,抬頭笑笑:“還喝得下去?”
彩珠將頸上披風的帶子解開,那人過來替她收了衣服,掛在衣架上,又替她撫平肩上一個褶皺,動作是熟悉而親昵的。
這個人是誰呢?
彩珠坐下來,夾了一塊橙汁冬瓜放在嘴巴裏。
那人坐在她對麵,自己飲了一口酒道:“王爺終於出屋子了。”
她沒應聲。
“日本人聽到信,知道他前些日子放了不少產業出去,馬上就過來打聽。托了帥府的人引見,執意要見王爺。”
“他見了?”她抬頭看看。
“沒。”
彩珠垂下眼去,並沒表現出太多的興趣。
他知道她是要往下聽的。
“日本人隻好留了禮物。手筆很大。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一串數字——還是要買點將台的那塊地。”
她笑起來:“在後麵再加個零,他也不會賣的。”
“讓你說對了,他看都沒看那個票子,就讓退回去了。”他的語氣悶悶的,樣子有點泄氣。
“你不高興?”她看看他,“你不高興他不把那個廢舊的土墩子賣掉,折了錢好讓你鑽更大的空子?”
他將酒杯放下,皺著眉毛看她:“我沒鑽過空子。我也沒有害過他。我隻拿自己還有你該拿的那一份。”
“不少了吧?”
“足夠你跟我走了。安排得差不多了,神不知鬼不覺,他也不會知道。”
“伯芳。”她也看著他,“說神不知鬼不覺可以,說‘他也不會知道’,就是你和我安慰自己的話。你真的相信他什麼都不知道嗎?那兩次我用了他的手戳挪錢的事情,他都知道的,那天夜裏喝醉了才跟我點明白了,喝醉了還要給我留麵子,說是給我弟弟的——你真的相信他什麼都不知道嗎?”
“……”
“不過你說得對,除此以外,你沒害過他,我們都沒有害過他。所以才能一直到今天。都不滿意,但是還都算自在。他一直當自己是欠我的,我做什麼都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心裏麵很明白。”
唱片跑了針,李伯芳換了另一張上去,是首安靜流暢的小夜曲,他站在那裏一時沒動,背對著她問:“等了這麼久,到底還要到什麼時候?”
“不知道。”
“……我心裏沒底,隻覺得這人是一張網,現在撒開著,什麼時候收了,咱們都跑不了。”
“那你可高看他了。他也在網裏麵撲騰著呢。”彩珠給自己倒了滿杯,一仰脖子喝幹了。她狀態不佳,一杯就醉,拄著頭看梁上掛著的一個走馬燈,一會兒是騎馬的英雄,一會兒提刀的草寇,晃晃悠悠,忽明忽暗。
李伯芳走過來,手輕輕搭在她肩膀上,彩珠握住那隻手,低下頭,一串淚珠子流了出來。
日本人送到王府來的第二個禮物放在一個密封的大卷宗裏麵,來了三個人,都是身穿製服的年輕軍官。禮物被攔在了李伯芳這裏,他用手摸了摸,厚厚的一疊紙,猜想可能是銀行彙票或者金融單據,便隻好帶笑對來客說:“您給我這個也是難為我了,上次的禮物王爺都退回去了,這次啊,無論數目多大,他也是一樣不能收。”
為首的一人回答道:“我們奉命前來,也不知裏麵是什麼禮物,隻是上麵交代了,一定要王爺親自打開看一看,看過之後,再做定奪。”
“看過也沒用。”李伯芳道。
“看過再說。”日本人堅持。
“那幾位就先回去吧。我稍後一定把這件禮物轉交給王爺。”李伯芳道。
三個日本軍官就端坐在客廳的紅木椅子上,雙腿叉開,雙手放在膝蓋上,儀容端正,不帶一絲輕慢,也沒有絲毫額外的尊敬。眼下他們聽得懂李伯芳的逐客令,卻沒有意思離開,仍是坐在那裏,不動聲色的僵持。
李伯芳正在心裏盤算怎麼應付,顯瑒從後麵出來了,臉上的青腫沒了,額角上縫針的傷口還在,身上是淡色絲綢長衫,麵孔上沒笑,也不與日本人招呼,隻從李伯芳手裏把那卷宗抄過來,撕開封條,拿出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