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地上站起,聲音中已不由自主帶了恨意。
“阮酥在哪裏?我要去見她,親口問她公子是怎麼……沒的!”
守墓人不料眼前女子會這般情緒激烈,愣了一秒。
“她……阮姑娘其實剛剛都還在……今日是大人起墳的第三日,夫人您過來前麵她才走……”
似乎是為了印證他的話,知秋的兒子大聲道。
“是啊,娘親,孩兒方才就看到一個極美麗的姐姐一動不動守在這裏,有些奇怪,所以她離開後我便急忙過來了,這才看到墓碑上的字……”
知秋身體晃了晃,衝了出去--
可是哪裏還有阮酥的影子!
簾外青山,碧水無淵。
山道上,一匹通體黝黑的馬兒載著一個身著白裳頭戴帷帽的女子漫步其間,她走得並不快,飄飄衣袂籠罩在這清明的煙雨,不經意間竟讓人覺得分外蕭索,倒像個遊走江湖的俠女,哪能想到竟是幾年前,覆手京城的權貴嫡女阮氏阿酥。
京城城門遙遙在望,阮酥忽然勒馬停下。
回來了,三年了,她又回到京城了!
那一日隨著墓室的轟塌,他們終在孝仁帝的陵寢內找到了地下暗河的通道。等她和印墨寒好不容易脫險,阮酥卻又昏迷了過去。待她醒來,不料身邊除了印墨寒還有廣雲子。
印墨寒告訴她,她身上的容骨枯其實隻解了一半,剩下的毒性會隨時發作取人性命,而阮酥第一次發作正好是他們二人從皇陵中跌入湍湍暗河的當口;地下暗河黑暗無邊,印墨寒不知道自己抱著阮酥在裏麵遊動漂浮了幾日,就在他耗盡渾身力氣,覺得再無生還希望時,竟是廣雲子救了他們。而此時,他們在去南蠻諸國的路上。
阮酥大驚,廣雲子似猜到她的所想。
“容骨枯是南蠻異人特製的毒藥,玄洛即便醫術了得,也無法解。即便如此,阮姑娘你還要堅持回京嗎?”
“老道長,解不了是不是就會死?”
半晌,阮酥低聲開口,聲音卻是分外冷靜。見廣雲子點頭,阮酥自是不再懷疑。前後兩室,眼前的人可謂窺破的天機,阮酥自然分外信任。
“一切請老道長安排,道長的大恩大德,阮酥沒齒難忘。”
阮酥由印墨寒扶起,對廣雲子行了一禮。見印墨寒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目中的溫情一覽無餘,阮酥心中道了一聲抱歉,轉身對他道。
“如今我隨老道長去南蠻求醫,中原不能沒你,你快回去繼承皇位,而玄洛那邊……還請你告知一聲。”
看他現在安然無恙,應該已經打破了萬劫不複的詛咒了吧?
阮酥欣慰地猜想,不料印墨寒卻堅定地搖頭,道。
“酥兒,我不會再離開你。我知道你對我並無兒女之情,隻有朋友之意,等以後回到……京城,我一定會把你安然無恙地還給玄兄……”
話已至此,阮酥也不知應該說什麼。再後麵的路上,她與廣雲子幾次聯合起來試圖悄悄溜走,甩掉印墨寒,可惜都被他識破。等幾人到了南蠻位於懸崖之下的巫寨,已差不多是一年之後,期間阮酥又發作了幾次,好在有廣雲子在,倒都是有驚無險。
阮酥想起那一日她被呼呼北風吹醒,才發現自己竟被印墨寒用繩子捆住綁在他的背上,而她的頭頂,正是萬丈高崖。意識到她醒來,印默寒微微偏頭,對她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
“很快便能到巫寨了,酥兒若是害怕,便閉上眼睛再睡一會。”
他的聲音很輕很柔,帶著多日不眠的倦意和苦熬疲憊的嘶啞,讓阮酥的眼淚一下子便流了下來。這一年,他們在南蠻諸國屢屢碰壁,數次失落,別說阮酥,就是廣雲子都受了不少罪,更別說印墨寒了!
她想起某次昏迷前他跪在塔塔族酋長竹樓前請求他們救阮酥一命,還有被黎寨的巫女捉弄讓他去虎口奪一株帶刺的毒花……如此種種,很多很多……阮酥的淚越發停不下來……
這位有著中原皇室血統,一身清骨的男子,卻為了一個心不在他身上的女子身上,一次又一次地打破自己的底線。
“對不起……”
印墨寒的身體一僵,阮酥把臉靠在他的脊背上,任眼淚打濕他的肩膀。
“好久之前,你也是這樣背著我,給了我最後一口水……”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他主動提起前世的事,印墨寒騰出一隻手,繞到身後安撫一般地拍了拍她的背,聲音中已然帶上了笑意。
“多說一點,我喜歡聽你講的……故事。”
是故事嗎?山澗的風吹起阮酥的額發,也吹散了她臉頰上的淚。阮酥抬起眼,目中有些迷茫,她伸開雙臂緊緊地抱著印墨寒的肩膀,好似又回到了那片兩人相依為命的沙漠,如果真的隻是故事那多好?
接下來的一切,便都順理成章。幾人下了崖底,找到了傳說中的巫寨,解了阮酥身上的容骨枯。當然這看似一帆風順的一切,都是印墨寒和廣雲子在中周旋,自然也付了很多阮酥並不知道的代價,可是任憑她如何試探,發問,印墨寒都隻是微笑搖頭,為她盛藥,纏著她講那個逐漸走向悲劇的故事。
終於,阮酥身上的毒素全部清除,她向巫寨眾人告別,打算與廣雲子和印墨寒重回京城。廣雲子笑著婉拒,隻道自己打算四處雲遊,便不再和他們同路;而印墨寒也一反常態地決定留下,隻讓阮酥獨行。
阮酥不解,起初還以為是巫寨諸人為了給她解毒提出的條件,在南蠻諸國行走的歲月,她多少也了解了這些異族巫女大膽火辣的性格,以及喜留他族男子壓寨為夫的習俗。她已然欠了他那麼多,如果讓印墨寒以自己的自由換來她和玄洛的一家團聚,阮酥自問自己做不到!
於是阮酥主動去巫女阿荻處求證,懇請她無論開出何種條件她都會答應,如果現在做不到以後都會補償,隻請他們放了印墨寒。聽她說完,阿荻冷著一張臉,麵含譏嘲。
“你以為他是因為我們才留在巫寨?你錯了,其實印墨寒隻是不想死在你麵前!!!”
不想死在……她麵前?!!!
阮酥腦中如同有雷電閃過,半晌,她聽到自己顫著聲開口。
“什麼……意思?印墨寒……他究竟……怎麼了?”
“還能怎麼,容骨枯的毒藥無人可解,除非以命換命!阮酥,你是中了此毒第一個被根治的,你很幸運。”
阮酥頭腦嗡嗡嗡一陣亂響,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找上印墨寒,又是怎麼哭著撲到他懷裏……唯有腦海中阿荻的聲音揮之不去,“你說印墨寒的毒還能不能解?當然不能,這毒從宿體重新引出到第二人身上便再無他法,隻能等死。哦,至於他的壽命,少則幾日,多則一兩年。說完了,阮酥,你還想問什麼?”
於是阮酥決定留在崖底巫寨陪同印墨寒走到最後。這一次換他千方百計擺脫她,可是又有什麼用,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如何能躲過另外一個執著的追隨?
阮酥衣不解帶每日照顧他,和他講那個說不完的故事,可即便如此,隨著印墨寒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阮酥知道他的時日已經不多了。
終於,他像前世一般,再次在她的臂彎中沉沉睡去。
隻是這一世,阮酥並非印念,而他們之間的血海深仇已然完結,可是也再無……愛情、
印墨寒在她心中究竟是怎樣的地位,到了最後,連阮酥自己都迷惑了。不過不可否認的是,前後兩世他都以自己的方式深愛並嗬護著阮酥,前世為了保護她卻引來無妄之災;而今生為了讓她活下去而甘願送命……
清風拂過,阮酥這才發現自己的臉頰已然被淚水覆過。風卷起她遮麵的帷帽,阮酥伸手去接,可是下一秒心神俱都震住。
十步開處,一個清雋的人影站在那裏,看向阮酥的眼神好似夾雜著萬千思緒,隻一眼便是萬年。一人一馬相對而立,也不知過了多久,這天人一般的人總算淡淡開口,聲音中已經帶上了微不可察的哽咽。
“你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