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小渠道對於正統道德又是一個不好的中介和過濾器,經過小渠道的倒手,正統觀念往往被偷換成民間的私貨。像有的關(羽)戲中“忠義”變成了不顧君臣大義的“義氣”(義釋曹操),《二進宮》裏忠臣保國化為一場討封的交易。忠良戲和清官戲(包括傳說和故事)中的帝王,大都昏庸卑下,低能好色,耳根軟,好聽信西宮(小老婆)的讒言,重用老丈人(西宮之父一般是位極人臣的太師),縱容小舅子為非作歹,迫害忠良,禍害老百姓,總而言之,凡農村社會種種失德,皇帝幾乎全占上。皇帝的失德與忠良、清官的美德形成對照,帶有相當的批判意味。周作人先生曾說:“利用神話來編喜劇,中國人民的智慧是很可佩服的,《鬧天宮》《之利用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來陪襯一個毛猴,《天河配》之用西王母來陪襯一對牛女(耕織的男女),都轉變成很好的戲劇。”至於本身就帶點反叛意味的瓦崗戲、水滸戲,則更是充滿了對皇權的戲謔和不敬。紹戲《龍虎鬥》中“龍”(趙匡胤)被“虎”(呼延讚)狼狽地追殺,固然最終虎還是臣服於龍,但鄉民們更感興趣的倒是虎“手執鋼鞭將你(龍)打”的過程。魯迅筆下典型的農民形象阿Q十分熱衷的這句唱詞,反映了鄉戲台上台下真實的心態。當士大夫口口聲聲“天王聖明”的時候,在鄉民的口碑裏,卻是昏君多,明君少,連康熙這樣的大家公認的“明君”,在民間寶卷裏,也犯過輕信國舅,任其把持朝政的錯誤。“忠義”遭際如此,“孝悌”也有走樣的時候,倫理戲中像《牆頭記》那樣譴責非孝行徑的固然多,但渲染惡嫜虐媳(如《孔雀東南飛》),兄長欺弟(如《斷家私》)的也不少。在民間故事中,類似法國列那狐的角色,在中國往往變成了聰明的兔子。道德評價的權重,顯然放在了弱小卑下者的一邊。
至於那些愛情戲及相關民歌,大膽追求愛情,衝破束縛,蔑視門第,讓窮小子(書生)高攀貴門小姐,無疑也是對傳統倫理秩序和常規的一種衝擊。黃色戲和淫歌,雖說格調不高,肉欲橫流,但其中所包含的農民大膽追求性愛,衝破壓抑的情感,也無疑是對傳統道學的一種挑戰。值得一提的是,有些戲在士大夫手裏還屬於愛情戲,可到了民間卻變成了黃色戲,如《西廂記》到民間化為淫穢的《大西廂》。道學家們誣鄉戲為“淫戲”,從“性”方麵的隨意到倫理原則上的隨意這兩個層麵來說,似乎並不錯,也恰是因為如此,鄉戲才令統治者頭痛,曆代都有禁戲令(從中央到地方),但是誰也禁不了。
其實,道學家們大可不必如此神經過敏,口誅筆伐,大動幹戈。小渠道教育的叛逆從來都不是實質性的,它們嫌惡甚至醜化一個個具體的“王帽子”,但卻從不幻想不要帝王,也可以說是在用一種自己的方式在呼喚“好皇帝”。他們對孝悌的疑義,至多隻波及婆婆,從來也沒有想過去觸犯父權的尊嚴。水泊梁山的好漢最後還是要受招安,瓦崗寨的山賊也都成了“正果”,愛情戲中的叛逆也在大團圓的結局中馴服。鄉戲塑造著農家意識,農家意識也在改造著鄉戲,在傳統社會裏’,農民的觀念世界不會出現奇跡,也不可能出現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