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不中用，吃了幾口麵，倒吃累了。寧寧來扶一扶，外婆再躺躺。”
一寧忙走上前，托住她肩膀，讓她緩緩躺平。
白太太將背後倚著的抱枕靠墊全移開，堆在床尾空餘處，又抻平薄被，為她蓋好腿腳。她站在床尾處，垂首為平躺的老母親一下一下按摩著小腿與腳掌，沒說話，也沒抬頭。
一寧托著外婆脖頸輕置於枕上，伸手將散落在她臉上的白發撫開，湊過去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角，低沉聲線道了一句“外婆晚安。”
外婆閉上眼睛，麵含微笑點了點頭。
窗外不知何時陰沉了，下起大雨。
那場大雨，原來是台風的前兆。
夏末的台風勾留梧城，肆虐了三兩日，來去之間留下無窮無盡的雨，綿綿密密下個不停。氣溫在這場持續的降雨中一路走低，不過一周左右的時間，就徹底衝散了夏意。今年的盛夏，就這樣虎頭蛇尾地草草結束了。
這場聲勢浩大的季節交替，全然發生在一寧的感知之外。
他每日如常吃飯、睡覺，套上一身黑衣，見各種人，辦各種事。
他完全清楚自己每時該做什麼，禮儀周全，進退有度。其實該做什麼自有一套完整程序，不必他多操心。來幫忙的人很多，況且又有梁祖華這個愛擺大家長架子的人在。一寧隻需要把自己捏成個囫圇個兒，收拾齊整，能正常出現在旁人麵前，就夠了。
他沒有試圖對抗瞬間侵襲而來的尖銳痛楚，而是選擇放空自己，坦然接受一切情緒，交由自我保護的本能發揮作用，讓時間將疼痛變鈍。
有些什麼東西告別了他。但又似乎並未徹底消失，而是沉澱在心，被碾得嚴嚴實實，變成踏在足下的一部分，蜿蜒指向堅實前路。
外婆的後事結束於Z省西部一座山區小城。她少小離家，輾轉半生，最後終於以這樣的形式回歸家鄉故土。
一寧穿著一身全黑的素服，立在墓園之外，感受到山林中的初秋氣息。他覺得奇怪，莫非這裏的秋天來得格外早？當日自己匆匆離開H市的時候，明明還是盛夏氣息，這才過了幾天？人間竟已變換時節。
口袋裏的手機持續震動起來，是魏大小姐來的電話。
來電人姓名印入眼簾，恍如隔世四個字闖進他腦中。一寧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已經在悲傷中陷溺了這麼久。到了要往前走的時候了，他必須打起精神來。
“魏大小姐？您好。”接起電話的瞬間，他已將自己的聲音包裝到無懈可擊。
“同春裏出事了。”魏大小姐果然沒有聽出他的狀態有任何異樣，“幾天前那場不痛不癢的火災，被有心的記者抓住，做了一期深度報道。你看到了嗎？”
“還沒。”
他沒有主動解釋為什麼，好在魏大小姐也沒有多問。
“視頻我轉發給你。記者的矛頭是衝著開發商粗暴拆遷去的，這段報道視頻挺有影響力，這兩天在網絡上不斷發酵，吸引了不少市民關注，話題也越挖越深，甚至還有人直接點到拿地的事。是你安排的嗎？”
“嗯。我擔心事情日久生變，想著不妨從側麵催化一下。”
“我就知道是你。”魏大小姐輕輕一笑，“想法不錯，並且確實有效果。重要人士也看到了。這麼一來順理成章，兩樁事並一樁事。動手的時機大概快到了。”
“我手頭掌握的證據已經梳理得差不多了，隨時可以交給你。不過可惜，他始終對我有所保留，所以現有的材料肯定不全，或者隻是冰山一角而已。”
“冰山一角也已經足夠分量，可以行動了。不過在此之前，你還是得繼續虛與委蛇才行，別驚了兔子，讓它先跑了。”
“這個我懂。不會關鍵時刻掉鏈子，請您和魏局長放心。”
“委屈你了，忍辱負重。”魏大小姐的語氣像是在哄年下弟弟，這是她和一寧說話的一貫口吻。“你也放心，軍功簿上肯定有你一筆。”
她主動示好無妨，一寧卻不宜造次，仍秉持著“敬而不近”的原則，回應道：“您太客氣了，我哪有什麼軍功，不過是盡一名良好市民的義務罷了。”
魏大小姐似乎對他嚴守社交本分頗為讚賞，笑道：“行。請良好市民自己注意安全。咱們再聯係。”
掛斷電話之後幾秒，一寧收到她轉發來的記者報道視頻。同春裏火災當日煙塵衝天的鏡頭閃現，勾起他沉甸甸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