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樓下有人喊她們的名字,姐妹倆探頭去看,原來是劉梅。
“都回來了吧?”他在樓下仰著頭招手,“人到齊了,下來吃飯。”
江城注意到他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粉青長衫,人精神了許多,不似上次見麵時那樣萎靡。她與月雯對視,彼此眼神中都帶著疑惑與擔憂。
姐妹倆下了樓,跟著劉梅走進劇場,發現他竟將一張圓台麵擺在舞台正中。台前的燈光大亮,反打在後幕布上,照得舞台一片雪亮。圓桌旁已擺好了三張小凳,桌麵熱熱鬧鬧擠滿各色菜肴。
“我一向不會做這些,今兒是從飯館裏叫了菜來,”劉梅推她們在小凳上坐下,“咱們一家三口吃頓團圓飯,好好過一個中秋節。”
江城從未聽見劉梅說出“咱們一家三口”這樣的字眼,不免心下忐忑,總覺得氣氛怪怪的。
在劇團還興旺的時候,每逢年底封箱戲唱完,劉梅都會精心地選個好日子,再調上一家足夠體麵的飯館,將劇團裏的演員悉數召集齊全,大家吃一頓團圓飯。在這樣的大場合,溫暖的包廂裏,厚重外衣脫去之後,劉梅就總是穿著這樣剪裁得宜的簇新長衫,滿麵紅光地接受眾人敬茶,然後挨個兒分發紅包,而每一句“謝謝團長”都會令他臉上漾出一絲笑意。那頓團圓飯,往往是劉梅一年中最和藹可親的時刻。偶爾遇上興致奇佳時,他甚至會帶上月雯與江城一道,向大家回敬一杯茶。
與月雯一道端著茶盞,亦步亦趨跟隨劉梅,目光停留在他穿著長衫挺得筆直的腰背,那已經是江城記憶中最接近“一家三口”的體驗了。
前一刻,她還在為劉梅的氣色轉好而心中稍慰,下一秒卻注意到,他給姐妹倆備的是茶,自己麵前竟擺著酒樽。空氣中隱隱綽綽浮動著一股淡淡酒香,月雯顯然也嗅到了,擰著眉頭看他。
劉梅發覺她們兩人都在看自己的酒杯,居然笑了笑,解釋道:“我很小的時候,有一回飯桌上大人們喝桂花酒,我聞著實在香,便趁他們不注意偷偷喝了一口,當場就被師傅結結實實打了三棍子。那三棍子的疼早就忘了,可桂花酒的香甜倒一直記著,幾十年過去還是忘不了。現而今我也不唱了,喝多少也不妨事了。”
說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好甜!真香!”他給自己斟滿,仰頭又是一杯。“好極了,和當年嚐到的滋味一模一樣。”
放下酒樽,他見二人均盯著自己愣神,蹙眉嗔道:“看我幹嗎?吃菜呀!”
飲酒的劉梅她們前所未見,但這蹙眉嗔怪的表情是極熟悉的。今晚這頓飯,從一開始就透著反常,此刻姐妹倆終於又看見了熟悉的他,這才稍稍心定,依著他的話拿起筷子。
席間惟有劉梅的話多。他不談戲,也沒有訓示誰,而是東拉西扯,盡說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細瑣舊事。月雯與江城偶爾應和他幾句,暗地裏都有些不放心,紛紛勸他少喝些。他自然是不肯聽的,待三人都已不大動筷時,江城低頭看去,發現他坐的凳子底下已立了兩三個空瓶。
“好,好,今夜算是盡興了。”
劉梅站起身來,在舞台上踱了兩步。越是喝得多,他越是一張臉煞白,除了言辭稍滯,舉手投足間不顯醉態,雙眼反而更亮了。
江城看著他暗想,這一身粉青色長衫若是換了別人來穿,想必不能像他這樣好看。他如今這樣子雖距當年遠甚,但那種名伶風采,仍不難想見。
不知因何感觸,劉梅忽然開嗓,唱起來:“碧澄澄雲開遠天,光皎皎月明瑤殿——”
可他的嗓子完全支撐不了這兩句,聲音嘔啞嘲哳,曲不成調,難聽得可怕。
自從倒嗓之後,劉梅再沒有在人前開過口,江城知他是為了藏拙。但此刻,他不管不顧地,對自己的聲音置若罔聞,一心隻想唱完這兩句。
這是《長生殿》裏明皇的唱段。月雯與江城瞬間都回憶起,當年劉梅在舞台上扮官生,是何等落落灑脫,氣派大方,赫赫堂皇。那是江城囿於性別,永遠也演不了的角色。
尾音終結在嘶啞的嗓音裏,劉梅帶著醉意衝她們揮揮手:“卿等且去,賞月正是良辰。”
月雯起身,預備動手收拾台麵。劉梅趕忙走過來,攔住她的手臂:“這裏不用收拾,留著明天再說。你們去,賞月去吧。”
月雯見他剛才腳下有些浮,忙去攙他的手臂:“你喝多了。我扶你去睡。”
“你們別管我。”劉梅推開她,“我沒事,一點事兒沒有。後麵還有一箱舊頭麵,今兒我得擦了。你們去,走吧走吧。”
他一個勁兒地往外趕人。她倆沒法子,隻得走了。
迎著刺眼的燈光走下舞台,經過昏暗的觀眾席通道,一出劇場,登時眼前大亮。滿月清輝播灑之下,近處的地麵和遠處的屋頂都泛著光,一時竟分不出是月色還是霜色。又因周圍街坊已搬得幾乎十室九空,目力所及之處,竟沒有人間燈火,更顯得月光皎潔,鋪滿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