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眼睛裏幹幹的,一滴淚也沒有。
之前隱約已有征兆的不祥,在推開那扇房門的瞬間都化為現實。目擊眼前一切時,漫過心頭的可怖感受甚至比哀傷更明顯。
她根本不相信劉梅會這樣離開。他心心念念多年的《牡丹亭》明明還沒開鑼,好端端的大活人怎麼會突然變作僵硬慘白的紙片人呢?這又是在扮哪一出啊!
她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甚至懷疑他隨時會坐起身來,瞪著眼睛訓斥她,或是高高舉起藤條給她“上規矩”。
月雯亦是滿臉不可置信。在這間狹窄陰冷的小房間裏,姐妹倆緊緊互貼著手臂,為麵對驚疑恐怖的彼此提供僅有的支撐與慰籍。
月雯先發現了房間貼牆放著的一張小桌上,或立或倒著數瓶棕色的小藥瓶,裏麵已完全清空。接著,她們又在那張小床的枕邊看見一張紙。
那是一張字跡清晰工整的手書,什麼開場白都沒有,言簡意賅分列了一二三四條。
“一、本人死於自殺,與人無尤。”
月雯滾燙的眼淚滑落,滴在紙上,瞬間燙出一個圓形的疤。
“二、後事一切從簡,速速燒了,海葬。”
江城發覺月雯雙手抖得不成樣子,便圈著她的肩膀扶住,將那張紙接過來。
“三、我個人自願放棄同春裏房屋拆遷的一切補償,並已留下正式文書。吳月雯、江城兩人可以自行主張自己的權利,不受我的決定影響。不過,你們或許不屑於要這錢物,大概隻願將與我有關的過去好好了斷。若是如此,請也在文書後麵簽字,即可了卻相關俗事煩擾。”
話語中透著決然意味。二十餘年一場“父女”,就被此人這樣蓋棺定論了。
“四、已封箱保存的戲服行頭等物共計七箱,交由江城全權處理。除此之外,一切身後物全部毀棄。”
人生的吊詭全麵侵襲而來,令月雯迷惑。
她拚盡全力想要掙脫的束縛,她曾以為會永遠不得解除的禁錮,竟然一夕之間煙消雲散……
侵蝕扭曲了她們的人生,於有形或無形之間不斷操控著她們的情緒,她們越是努力令自己忽略就越是無法不去在意的那個人,竟然說走就走……
短短百餘字,全部讀完時她已泣不成聲。
聽見她的嗚咽聲,江城卻想,依照劉梅的心性,或許這眼淚亦是多餘吧。此人在世時,和她們說話的內容多數都是下指令,沒有商量餘地,更別說雙向交流。這份居高臨下的驕傲,就連到了生命最後時刻,寫一張薄薄紙片也不例外。
真不愧是劉梅。
月雯與江城年紀都輕,沒有料理過這種事,一時不知該如何著手操辦,想來想去沒辦法,還是撥通了合慶嫂的電話。
鄰裏之中,合慶嫂與她們算是較親厚的,姐妹倆自小得她不少照拂。雖然她們都不清楚,為何她匆匆搬走,招呼也不曾打一個,不過多多少少也能感受到,人心有些不明出處的嫌隙與尷尬。
往日她遇事最易大驚小怪,此刻在電話那頭卻顯得格外安靜。或許因為劉梅的死訊來得過於突然,她乍聽之下難以接受。
月雯簡單說明情況,請教她該如何操辦才是。合慶嫂默默聽完,低沉片刻,道:“你們是年輕姑娘,不方便辦這些。我過來幫一幫吧,也算是送送劉老師。”
劉梅自己既留了話,又有合慶嫂幫忙照應,接下來的事情便更加簡單了。
在那間工作房的小桌上有個大信封,她們在其中找到了劉梅備好的文書,寫明放棄一切拆遷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