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隨風逐水(1 / 2)

江城整夜都在做夢。

夢境中來來回回皆是人影,隱隱綽綽看不清麵容。夢裏反複浮現舊日情景,竟與回憶中一模一樣,逼真到令人不安。輾轉反側後才發現,原來自己並未睡著。

淩晨時分,窗外傳來持續不斷的細雨沙沙聲。臨到出門,雨勢戛然而止。天色仍哭喪著臉,仿佛淚水就噙在眼眶中打轉,隨時可能滴落。

在一片灰白混沌中,太陽完全失了蹤跡。

船隻緩緩駛離碼頭,無從分辨是在朝哪個方向而去。陸地漸行漸遠,待它完全於晨霧中消失之後,舉目四顧,天與海連接成茫然一片,陰沉而灰敗。

在這片陰沉之中,人係於一葉伶仃扁舟,隨著海浪上下浮沉。

江城極目遠眺,發現一隻海鳥正在前方,飛得又高又遠。

她好奇,在翱翔天空的海鳥眼中,這隻小船會不會像可憐的小小標本,被自然的偉力釘在海麵上?

無人能答。隻有不斷轟鳴的馬達聲在回應,亦提醒她,船隻正駛向未知的遠方。

清晨的海風又濕又重,還帶著特有的涼腥氣息。吹得久了,隻覺得頭發衣服也變得濕濕黏黏。月雯與江城背靠著船舷,緊緊擠在一處,借著彼此微弱的體溫取暖。海麵涼意比預想中更甚,船離港沒多久,她們就發覺自己穿得太單薄了。

頭頂上,一塊藍色雨篷堪堪將她們遮住。一同擠在雨篷下的,還有一位耳鬢別著小白花的中年女子。救生衣之下,她套著一件藏青色雨衣,領口扯出羽絨服的毛邊風帽,緊緊摟住懷中物,垂首閉眼,不知是睡是醒。

月雯借著馬達聲掩護,附在江城耳邊低語:“你看她,倒穿得多,有備而來。”

江城掃了她一眼,抿著嘴要笑不笑地,搖了搖頭。

見她不說話,月雯亦覺得無聊,打了個哈欠。她眼底泛著青,顯然昨夜也沒有睡好。

海上浪大,船又小,顛簸得很厲害。月雯閉了閉眼睛,強忍著惡心:“幸好出門著急,沒來得及吃早飯。否則真要難看了。”

江城聽了小聲笑她:“你小時候最愛坐船,現在長大了,怎麼反而坐不慣暈起船來?”

“哎!我小時候豈止愛坐船,還愛坐汽車,坐火車,總盼著這些,盼著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是啊,那會兒你是天天念月月念,咱們坐大船去吧,咱們坐火車去吧。念叨得人耳朵都生繭了,自己也不嫌膩。”

“怎麼會膩!那會兒我還想坐飛機呢!有一回夢見咱們要去搭飛機,把我激動壞了,可人都走到上飛機的樓梯那裏,團長一把拉住我,非不讓我去。我急得呀!嗷一嗓子要哭,就醒了。哎!到底在夢裏也沒能如意。”

她們講述著共同的過去,分享共同的回憶。自然也都想起來,當時劉梅聽見月雯念叨這話,十二分不耐煩,總罵她心太野,成天就像跑得遠遠兒的。

兩人一時又靜下來。

“當年你改學小生,我真羨慕,羨慕得都嫉妒了。”月雯幽幽說起。

江城從未聽她提過這話,睜圓了眼睛望著她。

“真的。哎對了,關於這事兒,有個笑話我沒告訴過你。”笑話還沒說,月雯自己先樂了。

“那時年紀小,不懂事。見你改唱小生了,我就想啊,自己哪兒差了,怎麼就不行呢?於是決定自己偷著練,穿你的厚底靴,有樣學樣自己在那兒練走圓場。有一天,突發奇想要穿著那雙厚底靴下樓,結果一個趔趄,居然從樓梯上滾下去了!摔得四仰八叉!幸好那時瘦得很,身子輕,沒受傷。趁沒人發現,我趕忙爬起來,把那雙該死的靴子脫了放回去,從此再也不敢碰。”

月雯笑著邊說邊學,逗得江城也笑起來,但又不便笑得太放肆。兩人皆捂著嘴,肩膀顫得停不下來。她倆的動靜讓旁邊那位中年女子發現了。她半眯著眼睛朝這邊瞟了瞟,皺著眉頭往旁邊挪過去一點,再次垂頭闔目。

江城好容易停下來,揉著笑酸了的臉頰問:“到今天我才知道,原來是那雙該死的厚底靴,阻擋了月雯姐姐的小生之路。可惜可惜,舞台上就這麼少了一位濁世佳公子!”

“這真的不能怪厚底靴,是我自己不行。應了《思凡》那兩句,‘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不行不行,我來不了那個。”

月雯前半句還在說笑,後半句認真起來。“況且我哪裏是真的想學。不過是羨慕你,能得到他親自教導。”

她臉上的笑意徹底斂去,浮上一層難以言表的哀戚之色。

“起初,我是想好好唱戲來著,整天發了狠地練功。我就盼著,若是自己唱得好,興許他能誇獎誇獎我,朝我笑一笑。唉,後來發現,這誇獎與笑容,我怎麼盼怎麼夠,始終都是水中月鏡中花。後來我就不想唱戲了,唱得好有什麼用呢?既然不能叫他高興,那就惹他生氣吧。哪怕是要打要罵,也強過那副瞧見我像沒瞧見的怪樣子。小時候真是傻,竟有這種想法。人心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