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靜默不語,任由她將十幾年間從未提及的心結痛快抒發出來。
“現在想想,我心裏是和誰較勁呢?從小到大,竟沒有哪一天哪一回,他是高高興興對我一個人說話,對我一個人笑的。一次都沒有。”
馬達轟鳴,海風呼嘯,幾乎蓋過月雯的言語,和她話音裏的哽咽之聲。
江城伸出手,摸索到月雯捧著懷中物的雙手,疊握著。姐妹倆前額相抵,湊在一處。
“姐,你根本不必羨慕我什麼,‘父慈女孝’從來都不曾有過。咱們兩個從來是一樣的。都想求他一個肯定,都明知得不到卻又不甘心放棄,都在反複拉扯中煎熬。”
是什麼滴落在臉頰上,叫風吹得格外冰涼?雨點吧,江城想,不去管它。
不知在海麵上行駛了多久,亦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方。忽然,馬達聲停住了,船老大朝月雯江城和那位中年女子喊了一聲:“到地方啦!”
江城愣住了,仿佛經這聲喊才提醒起她,自己究竟是來做什麼的。月雯也有些不知所措,一手捧著懷中物,一手撐住船舷緩緩站起來。
船老大背過身去,麵朝大海,不看她們三個。旁邊那位中年女子站起來,頃刻間就紅了眼眶,耳鬢的小白花在風中簌簌顫抖。她也轉過身去,麵朝大海。
隨風逐水,終於到了徹底告別的時候。
小船在海麵漂蕩。
往事如煙,成灰,在風中飄蕩,最後落入海麵,下沉。從空無中來,又歸於空無。
“結束了……”月雯喃喃開口。
“都結束了。那些不甘心的拉扯,那些求不得的糾結。”江城如夢方醒。
月雯忽然喊她的名字,滿臉鄭重地看向她:“江城!咱們把那些痛苦的過去全都扔掉,一切重新開始,好不好?那些迫不得已的,沒有選擇的過去,全部切斷,丟進這片海裏,好不好?”
江城凝視月雯那雙猶帶淚痕的明亮眼睛,想看清楚她這話的意思。
這兩個女孩,自小在同一個牢籠裏依偎長大,在彼此的回憶裏手足相抵血脈相連。她們根植在彼此那迫不得已的,沒有選擇的過去之中,根本就是對方過去的一部分。
江城凝望許久,從月雯眼眸中讀出了清零過往的決絕,和不懼將來的勇氣。自己在對方眼中,必定也是如此。於是她點點頭:“好。全部切斷,重新開始。”
月雯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又攤開手掌。江城也拿出自己的手機,放在她掌中。
她捏著這兩隻手機,翻來翻去看了一會兒。它們是完全相同的款式。大概在兩年前,她們參加劉梅聯係的某次商業演出,得到了這份回禮。月雯甚至為它們配了同樣的手機殼。電話卡的曆史則更為久遠,是劇團興旺的時候劉梅親自去辦理的。他選了兩個臨近的號碼,分別交給姐妹二人。
月雯忽然揚手,將兩隻手機用力拋向遠處海麵。兩道不長的拋物弧線劃盡之後,咕咚悶響聲傳來。
返程時,頭頂的雲層裂開,終於有幾縷陽光穿過裂縫而下,照在海麵上,反射出碎金般的光芒。
陸地出現在視野中,由一條細細黑線開始擴展,漸漸的,遠處樹木與近處房屋都看得越來越清晰。晨霧已散,江城覺得身上也慢慢溫暖起來。
返程似乎總比去程來得更快。須臾抵達碼頭,船隻靠邊。船老大係住纜繩,率先跳上岸去,幫忙踩穩船板,再將乘船的三人一一扶上岸,嘴裏念道:“結束了,都結束了。回去洗個澡睡一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好好生活。”
在碼頭的出口處,路邊有一個江城熟悉的身影。月雯朝那人揮動手臂,對方看見她們,走到近前來。
是Ben。
“嗨。”他向江城打了個招呼,還是像以前一樣,削瘦且沉默。
江城朝他微笑,看著他自然而然地牽起月雯的手,兩人並肩站在一處。
“Ben來接我。我決定去北京了。”月雯的臉上有一種混合著羞澀的堅定。
這是江城從未見過的月雯,陌生,複雜而又生動。她點點頭,心中仿佛有什麼在決堤的邊緣,臉上還堅持笑著:“姐,多保重。”
曾經被高牆幽閉的兩個女孩,此刻終於自由了。高牆既是藩籬也是屏障,而自由既令人向往又叫人害怕。可是她們終究要往前走,走向各自的方向,走出各自的人生。
月雯向前邁了半步,指尖由江城的臉頰輕撫到肩頭。她眼神閃動著,卻始終一言不發,終於決然轉身,與Ben一起漸行漸遠,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