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院子裏與他們倆乍相見,一寧真有恍如隔世之感。白太太身姿樣貌一如記憶中模樣,梁祖華也未顯老,可見生活究竟是厚待他們。
“院子裏那幾株梅花真精神。”一寧喝著茶,與白太太聊閑天。
“是吧?我也喜歡。唐人街買回來的,起初我擔心不好,老梁說不會,種在地裏保準會比種在盆裏精神。果然,竟養活了,今年正是頭年開花,這麼巧叫你趕上了。雪地裏開著花,那樣香,香得那樣雅致,真是好。”聊到園藝,白太太似乎頗有談興。
一寧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母親笑起來是很溫柔很好看的。在她溫柔和暖的笑意中,他朦朧地憶起些小時候的事,竟恍惚起來。回憶的最深最深處,在他還極小的時候,印象中似乎也有這樣一張溫柔美麗的笑臉。他一直將那認作是外婆較年輕時的樣子,或許,是自己錯了……
客廳裏飄來一陣烘培的香氣,是糖分被烤到微焦時的芬芳。
“我在烤一個派,剛和鄰居太太學的,不知道成功不成功。今晚他們夫婦來和我們一起過聖誕節。”白太太微微側過頭,笑著詢問他,“晚上就大家一道吃晚餐,好不好?”
“好。”一寧亦笑道。
晚餐時見到鄰居夫婦,一寧才得知,他們也是H市人,早年移居此地,孩子遠在歐洲生活。老先生是釣魚的行家,太太則無限熱衷於一切生活DIY。白太太與梁祖華搬來後,四人一見如故,份外投契,從此成了好朋友。
“這幾天市中心一個mall裏的花店搞聖誕集市,好多新奇樣式。明天上午咱們一起去看看,好不好?買上一些回來在家裏插花,多好看!”鄰居太太熱烈建議。
白太太點頭稱好,忽然想起什麼,又問一寧:“明天你……”
“明天我下午走。”一寧知她是問這個。
“哎呀,明天下午我們約了幾個老朋友去冰釣。”老先生皺著眉,“總要有人送你去機場。白太太又不會開車,這麼一來,老梁是走不開的了。”
“我叫出租車就好。沒關係,不要為了我影響你們的計劃。”一寧笑著說,語氣中有不容更改的決定意味。
梁祖華曾經很熟悉這語氣,是久居決策者之位的人不自覺會有的狀態。他輕輕拍了拍白太太的手,道:“咱們聽寧寧的。”
“都怪你,非說冬天不適合考駕照,讓我春天才去考。原本學都學好了,這下好,在家裏悶一冬天,到了春天又忘光光。”白太太語帶嬌嗔,白了老梁數眼。
鄰居太太倒笑起來:“祝你春天好運。千萬不要像我,哎喲,我考了三趟也考不過,隻好徹底放棄了。”
當天晚上,一寧聽從白太太的安排,睡在她收拾好的客房裏。翌日吃過早餐後,他主動提出做司機兼挑夫,載著兩位太太去市中心買花材。逛到兩位太太心滿意足,同意打道回府時,已臨近中午。
果然,剛進車庫就遇到梁祖華拎著魚竿等物準備出門。
“就要走了?午飯吃過沒有?”白太太問他。
梁祖華走上前,與她站在一處說話。“自己動手做了三明治,放心吧。寧寧,我不送你了,路上順利,下次再來。”
一寧點點頭。
“天黑了就回來,別太晚。”白太太叮囑他。
“好,吃晚飯之前肯定到家。”梁祖華輕撫她的背,像是半擁抱的姿勢。“走了。寧寧再見。”
是因為時間拉長,空間遠隔,還是人心善變?曾經發生過的那些不快,仿佛煙消雲散,甚至從未存在過。
不,不是這樣。
一寧坐在出租車裏,回想方才與白太太一同吃午餐,又平靜地互相告別。已發生的過去和已寫入的記憶仍在影響他們,比如某些事情、某些話題,就像是太陽底下黑洞洞的井口,他們都看在眼裏,卻十分默契地絕口不提。
但是,人的情感是會奮力自愈的。恨太累,如果不能令彼此幸福,至少平和以待,大家都會比較好過。又或者,現在的生活正是白太太夢寐以求的?她和梁祖華兜兜轉轉一生,到此時終得以安寧相守,夙願已遂,自然既往不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