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映儀放出影像,LW31的眼睛開始轉動,而我始終盯著它。

這段影像是社區街道的監控畫麵,正好可以看到澤爾先生家的前院。當時是一個上午,澤爾先生帶一個女孩子回家,LW31在前院等著。這時節已有落葉,它肩上有一片半黃的葉子,澤爾先生走進來後,對它說了句什麼,然後就進屋,把它和女孩留在院子裏。

女孩對LW31伸出手,嘴唇動了幾下。但LW31似乎短路了,過了許久才轉過身,向屋內走去。女孩有些尷尬,猶豫幾分鍾,也進屋了。

畫麵到這裏停下。這個過程中我一直觀察LW31的臉,但它的五官絲毫未動,表情呆呆的。

“你還記得這一天嗎?”

LW31罕見地沉默了。

“還是我幫你回憶吧。這段影像的記錄時間是10月19日,這個女孩是澤爾先生請來的傭人,叫阿蘿。攝像頭離得遠,聽不到聲音,但是根據口型可以判斷出他們說了什麼。”我死盯著它,刻意放慢語速,“澤爾先生說的是‘這是新來的傭人,你們各幹各的’,而阿蘿對你說的——”

“吱吱”,LW31身體裏突然傳來電流急速竄動的聲音,它仍然坐著,但明顯可以感覺到它在顫抖。

“她說:‘你好,很高興認識你。’”

電流聲消失了,顫抖也消失了,LW31的四肢和腦袋都無力地垂下。它自行關機了,這是它唯一可以拒絕和我交談的方式。

不過不要緊,我已經明白一切。

我和奧列格一起來到了這個城市唯一的位於西北角的破舊小區。

奧列格貴為主管,薪水優渥,很不習慣這裏的貧困氛圍,一直在抱怨。“你最好有讓我吃驚的東西,就像你承諾的那樣,”他小心地不讓皮鞋踩進汙水裏,“不然我回去就投訴你。”

我沒有理他,敲開了阿蘿的門。

“你又來了?”她看到我旁邊的奧列格,有些詫異,“這位是?”

“我的搭檔。我有些事還想問問你,能進來嗎?”

她讓我們進屋,照例泡了茶。奧列格聞了一下,皺皺眉,放下茶杯。我則看著阿蘿的臉,比起上次來,現在的她更漂亮了。

“氣色恢複得不錯啊,”我笑著說,“看來那些藥還是很有效果的。”

阿蘿僵了僵,扭頭問:“什麼藥?”

我不置可否,環顧一周,看到了那台留聲機,說:“我可以放首音樂嗎?”不等她回答,我走到留聲機旁,那上麵放著有一張封麵空白的碟片。按下開關,旋律開始流淌。

我也哼起來。

“很熟悉,最近好像在哪裏聽過……”奧列格喃喃地說。

“當然。這是一首很有名的歌謠,有很多個譯名,比如中國曾將它命名為《友誼地久天長》,日本則譯為《螢火蟲之光》,但傳唱最多的,還是《逝去已久的日子》這個名稱。”我向阿蘿看去,笑起來:“你很喜歡這首歌,在澤爾先生家裏也經常哼,是嗎?”

“是啊,但……”她說,“但哼一首歌又怎麼了?”

“對我們來說當然沒有怎麼,但對LW31來說,很重要。”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怎麼會不懂呢,”我站起來,把LW31蹲在審訊室的照片亮給她看,“LW31,這個家政機器人,愛上了你。”

奧列格目瞪口呆,愣了幾秒鍾,嚷道:“你胡說些什麼!這怎麼可能?!”

“比起LW31產生了恨而殺掉憎惡的人,我更願意相信它產生了愛而來保護所愛的人。你還不明白嗎,LW31和她都是為澤爾先生提供家政服務的,在同一間屋子裏一起工作了兩個月,但在LW31的錄像裏,幾乎沒有見到過她的身影。唯一的解釋是,LW31故意刪除了所有跟她有關的錄像。它在保護她!”

奧列格臉上那永恒的笑容消失了,表情怔怔的,陷入了思索。我轉向阿蘿,說:“你跟它說了一句‘你好,很高興認識你’,它因為緊張忘了回禮,於是對著鏡子練習了一下午。你在花園裏邊哼歌邊工作,它躲在屋子裏聽你的聲音……老實說,這個機器人真是羞澀,要是它是人,一定找不到女朋友。”

阿蘿後退一步,坐倒在椅子上。這真是一張美麗的臉,但現在已經變成了灰白色。

“阿蘿,LW31是替你頂罪,是不是?”

奧列格猛地抬頭,阿蘿的頭則垂得更低。我心裏歎息一聲,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是的。”過了很久,她才說。

最初,阿蘿被澤爾先生雇用的時候,就知道會遭到虐待。但澤爾先生開價太高,她猶豫很久,還是沒有拒絕。她簽了合同,不料沒看清條款裏的陷阱,從此無限期任澤爾先生控製。

其實澤爾先生對LW31並沒有多少興趣,他想施虐的,是活生生的人,是新雇的阿蘿。隻有當阿蘿被打得奄奄一息時,他才會將滿腔的戾氣轉移到LW31身上。打累了,他沉沉睡去,LW31給他蓋上被子,然後就會走到阿蘿麵前來。

她膽子小,每當這個時候就兩手抱膝,頭深埋著,躲在角落裏。而它會做相同的動作,和她並排蹲著,屋子裏隻有打呼聲、抽泣聲和它眼部攝像頭的轉動聲。

真是奇怪,每次被施暴時,LW31都在遠處,似乎在休眠,又似乎在默默注視。而一旦澤爾先生打累了,它又會過來,程序並沒有給它陪伴阿蘿的指令,但它就是這麼一次次地重複。

隻有澤爾先生出差時,她才有難得的好日子,可以在花園裏曬太陽,輕輕哼歌。但這種日子很少。

她再也忍受不了了,於是拿起了水果刀,仔細端詳。那天,LW31又跑過來了,但隻是看著她手裏的刀,沒有言語,也沒有動作。

當晚,澤爾先生喝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打起人來更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狠。她拿出了水果刀,插進澤爾先生的胸膛,一刀致命,比千百次預想中的任何一次都要簡單。

LW31一直在遠處,就像往常。但澤爾先生死後,它慢吞吞地走過來,從她手裏接過刀,說:“放心,交給我。”

這是它第一次跟她說話,聲音竟然無比溫柔。它站在血泊裏,細小的四肢配上碩大的腦袋,滑稽可笑,但它看著她,發出的聲音竟然無比溫柔。

“放心吧,交給我。”它又重複了一遍。

我們走出這個小區後,潮濕的氣氛才被陽光掃淨。這是一個難得的晴天,沒有霧霾,視野裏幹幹淨淨。

我和奧列格都沉默著。

快上車時,奧列格突然開口:“你就是憑LW31愛上了阿蘿,就推斷阿蘿是凶手嗎?”

“也不全是,”我閉上眼睛,“阿蘿很貧窮,房間裏都是常見的女性物品,所以藥箱出現在她房間裏很突兀。而且澤爾先生雖然有錢,但絕不慷慨,給她三倍工資,肯定別有用意。她應該是被澤爾先生虐待後再自己治療。”

又是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車在空中爬行,陽光透窗而過,滲透進暖意。城市裏寂靜無聲,像是所有人都不願意打破這安謐。

“你說,”奧列格猶豫了很久,“阿蘿會喜歡LW31嗎?”

“不知道,但在我們找她之前,她就準備自首了。你看,她的房間已經打掃好,是要退租。”

“或許是收拾妥當準備逃走呢?”

“也許吧,隻是我更願意相信她會自首。”

奧列格點點頭,隨即高興起來,碩大的臉上笑容都快堆不下了:“LW31真的擁有了感情,這可是人工智能的突破性進展,是生命的嶄新形態。我的餘生可能都要花在研究LW31身上了,看哪裏的編碼變化導致了愛這種感情的產生。”

“恭喜你。”

“那你呢,破了這樁案子,要領獎做彙報吧?”

我搖搖頭:“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決定了?”奧列格笑起來,捶了下我的肩膀。

“我想了想,覺得你說得對——我們千辛萬苦地從猴子進化而來,可不是為了讓喜歡的女孩投進別人的懷抱。至少,我不能輸給LW31。”

奧列格把我送到市中心,車水馬龍間,我再次看到了她。她一個人從電梯裏出來,走出辦公樓,在街邊慢慢走著。在人潮裏,她的身影如此顯眼。太陽很好,走幾步,她就會抬頭向天空看一眼。她的發尾在輕輕跳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