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是重慶這個火爐城市最熱的時節。
盧國紀匆匆登上停靠朝天門第二碼頭躉船的“民俗”輪時,毒烈的日頭西移。是父親讓他去三鬥坪的。
兩個月前,父親心髒發病,被急送進寬仁醫院救治。醫生檢查發現,父親不僅心髒病嚴重,而且雙肺的肺膜也有破裂。醫院下了病危通知。醫生說,他太勞累了。母親急得落淚,一家人和父親的朋友們都萬般擔心。父親緩過來後,在大家的堅持下,被送回家裏養病。由一位熟悉中西醫的醫生專門負責醫治,要求他絕對停止工作。可依舊是車來人往、公事不斷。今天早晨,母親說,你爸爸叫你去一下。他去到父親病床前時,見父親正在自學英語。父親見他來了,笑道,國紀,你到三鬥坪去一趟行不?去看看三峽,看看三鬥坪。坐‘民俗’輪去,明天一早開船。他當然同意,都18歲了,民生公司成立也15年了,他還沒有坐過大輪船呢,他早就盼望能夠坐大輪船去遊長江了!他並不明白,父親是要他去危險、艱苦、荒涼的三鬥坪看看舍生忘死戰鬥在那裏的人們。
盧國紀新奇地在“民俗”輪上轉遊,發現所有的客房都空著,沒有一個乘客。
“哈哈,國紀,聽說你來了!”
盧國紀回身看,笑了:“啊,是霍叔叔!”
來人是霍成金,現在是這船上的大管輪,他去探望過生病的盧作孚,盧國紀認識他。
“霍叔叔,這船上啷個沒有乘客?”
“有哇,”霍成金笑道,“就隻有你一個乘客。”
“就我一個?”
“國紀,你爸爸沒有跟你講呀,這是一趟為前線運軍糧的差船……”
許五穀走來:“我的霍大管輪,原來你在這裏啊,快,去餐廳開個會,就等你一個人了!”對盧國紀笑道,“國紀,這回好生在船上轉轉!”拉了霍成金走去。
盧國紀早就認識許五穀,他現在是這船上的經理。
“民俗”輪好大,盧國紀就到底艙、機房、客艙、駕駛艙等處轉遊,走了個滿身水濕。轉遊一遍後,太陽也落下西山了。
輪船是次日早晨六點啟航,直航三鬥坪。
入夜後,工人們開始裝運軍糧,船上燈火通明。盧國紀也去幫忙。許五穀說,你娃太小,過開些。盧國紀說,我都成人了。霍成金說,讀書人,這不是你做的活路。他們不許他做,他就各自去到船欄邊,看工人們將軍糧一袋袋從躉船上搬到船艙裏。
夜深了,回家去的那些船員們陸續回船來了。
“寶定,你一定要活起回來!……”一個婦人拉著加油工邱寶定的手,抹淚說。
“你娃醒豁點,好生引航!”一個老者對三引水王炳榮說,“我曉得,你娃每回都是平安轉來的……”
水手長龍海雲朝家人揮手:“回去,回去了,哭啥子嘛,過幾天我就回來……”
水手辜華山朝家人揮手:“你們快回去,我過幾天就回來! ……”
船員們一個個登船,躉船上,送行的老人、婦女們揮手相送,女人們嗚嗚哭泣。
翠月在輪船上四處尋,終於在三等客艙處尋到了許五穀,抱了他哭泣:“五穀,你千萬要注意安全!”
許五穀撫摸她柔肩,笑道:“肯定!我不會死,我才不想死呢,我還沒有跟你拜堂。”
翠月含淚笑:“看你,一口一個死字,不許你說不吉利的話。”依到他懷裏。
表哥孫正明遇難後,翠月好傷心,偏又禍不單行,外公孫魁亮又被日本飛機炸傷了腳杆,她請假去涪陵照顧了外公半個多月。現在,除了外公,就隻有許五穀是她最親近的人了。許五穀一直喜歡她,表哥去世兩年多了,她自然順從了五穀,答應嫁給他,還去見了他家老人。拚命追求她的五穀偏又不急著拜堂,說,這是終生大事,得要好生準備一下。她一個女娃家,也隻好聽從。表哥遇難那天,她滿含悲痛、憤怒,主動要求接替了被敵機炸死的保育員趙素珍的工作,精心照護難童後撤到重慶。保育院院長長曹孟君見她熱心、細心、教難童唱歌,執意要她留在保育院工作。她也對難童們產生了感情,舍不得離開他們,又舍不得離開民生公司。後來,曹孟君院長找了盧作孚,說了要留下翠月的種種理由,盧作孚答應了。她到了歌樂山保育院工作後,許五穀抽空上山來看過她,還說笑起她當年要去縉雲山當尼姑的事情。今天晚飯後,她才從她在保育院的女友那裏得知“民俗”輪運要送軍糧去三鬥坪,那女友的男人在“民俗”輪上,她要去送行。翠月就跟那女友一起請假趕來。剛到躉船,她那女友的男人就迎過來,兩人難分難舍。她就急匆匆登船尋找許五穀,心裏埋怨,這個許五穀,走恁個危險一趟水路,也不打聲招呼。
“五穀,我好擔心你!”翠月說。
許五穀寬慰:“莫擔心,我會平安回來。”
翠月說:“敵機會來轟炸輪船,不是一次兩次了。‘民元’輪就被炸沉了,還死了個船員。我曉得的至少有五六次,有9艘民生公司的輪船都被炸沉了,還炸壞了6艘。”
許五穀道:“狗日的小日本作孽!我們民生公司的輪船多、船員多,不怕鬼兒子炸,老子們把軍人、軍火和糧食多運些到前線去,殺滅這幫壞蛋……”
許五穀這般說,翠月就嚶嚶哭泣。民生公司的輪船和船員是多,可萬一“民俗”輪被炸呢,萬一五穀他……越發哭得厲害。
翠月的哭聲把盧國紀引出客艙來,他不認識翠月,卻想,這一定是許五穀的相好了,就各自回身走。他感到迷惑不解,他們為哪樣要哭呢?離別不就那麼幾天麼?他還是去幫工人們裝運糧食,到後半夜時,實在困了,就朝三等客艙走去,在船舷邊看見許五穀送翠月下船去,還有個船員也送了個女人下船去。兩個女人都哭成個淚人,兩個男人就不住地寬慰。年輕的他笑笑,各自去艙房睡覺了。
“民俗”輪沒能按時在次日6點啟航,火烈的太陽冒出臉時,軍糧才裝了一半。突然,警報聲四起,敵機又來空襲了!“民俗”輪不得不停止裝糧,起錨朝下遊的銅鑼峽駛去,隱蔽到峽口裏。
盧國紀一人無事,就去找也一時無事的許五穀、霍成金說話。
“這是日本鬼子的第三次戰略轟炸。”了解信息的霍成金咂巴葉子煙說,“從今年初到現在,鬼子都時常來轟炸,這一向硬是連續一個禮拜晝夜輪番轟炸。”
“就是,前三天,市區就發出空襲警報10多次,狗日的猖狂!”喜歡看報紙的許五穀說。
“我們的飛機也還擊了的。”盧國紀說,“我親眼看見打下了一架敵機。”
許五穀笑:“細娃兒眼睛尖,多盯到起些!”
霍成金說:“小日本拿不下重慶,龜兒子著急了。”
盧國紀說:“就是。”
霍成金噴口煙雲,說:“現今的形勢是,日本鬼子的難兄難弟納粹德國,以閃電戰占領了匈牙利、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和希臘等國,跟著,又在兩個月前撕毀了蘇德友好條約,開始打蘇聯了。”
“家夥囂張!”盧國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