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1 / 3)

夏坤想著、樂著,繼續往黃山頂峰登去。心想,自己這次登黃山,也許又會碰上什麼趣事。又想,上山後,一定要見到卡姆拉教授,他也許剛去爬過峨眉山哩,也許甘泉也陪他去了哩……不知道什麼時候,飄下雨來,就穿上了塑料雨衣,回首下望,紅的、黃的、綠的、白的雨衣都披在了登山人們的身上,如一條雨蒙中的蜿蜒的彩色飄帶,就“哢嚓、哢嚓”連拍了幾張這雨中登山圖。秋天的黃山上的這場雨水,開始是飄舞的細絲,在人們的冒熱氣的臉上、頸上掃刷,涼絲絲的,使人有股剌激的快意。漸漸地,就成滴成串了。不久,便勃然傾盆,風勢大作。夏坤身上這塑料雨衣便成了壁上的畫鍾──隻是個擺設了。雨衣早被風吹破,被雨水濕透,無孔不入的雨水從他頭上、臉上、脖頸往衣褲裏灌。旅遊的胸牌也掉了。他喘籲著,加快步子往上登。這蜿蜒陡峭的石梯道上,根本沒有法子避雨,隻有早到山頂,才有避雨之處。過一道風口時,大風掀來,大雨潑來,身上這彩塑雨衣便隨風而去。夏坤伸手去抓,哪裏還抓得住,人也險些兒栽下山去。才認可了導遊小姐說的,登黃山不能打雨傘的忠告,否則,大風撲傘,會連傘帶人一起卷走的。

天色暗下來,風雨更狂,沒有了遮雨之物的夏坤渾身透濕。雨水夾著汗水,又無比地累乏,才知道,這苦中求樂也非易事。世界上的事情,都是不容易的。就想,那年輕的卡姆拉教授,一定早就到了山頂,早就在什麼豪華住宿之處,飲酒觀山賞雨了。想到了酒,此時他可真想喝上兩口啊!抬頭仰視,發現這一段的索道的吊索就在自己頭頂上,一輛索道車正在暴雨中緩緩上行,後悔起自己還是該去排隊從索道上去。人的心境總是這樣,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想法就有不同。

人已走在這條路上,回頭是不行了,唯一的隻有硬了頭皮往上登。自己的人生之路怕也是如此,沒有了回頭路,隻有咬了牙關鼓了勁頭,往那條充滿了艱難困阻又充滿著希望之路走了。走吧,登上去!

苦累難熬,終有盡頭。大雨下得昏天黑地之時,夏坤登上了黃山。

登上山的人們爭相向買食物的小店、山上的廟宇以至廁所湧去避雨。夏坤去了幾處,人均已滿了。就幹脆順了山上的路標走。導遊小姐說過,上山後右拐,見到三叉路口再右拐,再左拐,那兒有數排房屋,自有人舉了本旅遊團的旗幟在那兒召集,並早已登記好了住房、準備好了食品。對,反正一身都濕透了,早到早填飽肚子早換衣休息。今天是看不了什麼山上美景了,明早起來看黃山日出吧。老天爺,但願明日雨停日出啊!

雨果然小了許多。夏坤走在山頂的較平坦的路上,才感到了陣陣寒意,就又加快了步子小跑起來,運動生熱。他終於看見了那幾排房屋,如獲救星。向那些房屋走去,邊走邊搜尋著那麵導遊的旗幟。沒有尋著,卻尋著了一個小賣部,走了進去,挨櫃台轉了一圈。腹中饑餓冷得磕牙的他,伸手便指了那半斤裝的瓶裝白酒,說:

“來,來一瓶!”

女服務員取出酒來,夏坤一邊付錢一邊就啟開了灑瓶蓋仰頭便喝。平日,他頂多二、三兩的酒量,此時喝下去如同喝涼開水一般,白酒下肚也沒有平時那種燒辣感。收下找補的錢,走出店來,雨已經停了。透濕的渾身經風一吹,一陣寒戰。他猛地又灌酒,一氣喝完,才感到了熱辣,身上也有些燥熱起來。他還想再買一瓶酒來喝,卻又不敢,他知道自己的酒量。且這又是空肚子喝酒,會醉的。然而,冷得發抖的他,有了這下肚的酒就添熱壯了膽氣。他沿著這幾排房屋走上走下,還是沒有尋著那麵導遊的旗幟。

他發現自己走到了一個山石突起的平地前,一個老太婆在地上鋪開了塑料布,擺上了卵石彩畫、木製煙鬥、弄不清是真是假的珍珠項鏈等旅遊物品兜售。他無心去看去買,發現老太婆身邊有一塊石板,就覺得人好累腿好軟,就坐到了石板上。又覺得坐著也累,幹脆倒臥下去。

老太婆說:“你怎麼睡在我地攤邊,起來起來,到那邊去。”

他就聽老太婆說的,爬起身來往那邊走。他想,這一路上山,腿勁沒了,走起路都不穩了。黃山上的雨水,流淌得快,地麵幹得也利落。雨一停,雲也散了,天空亮晃晃的,令人愜意。夏坤往那邊走,身子晃了幾晃,感到一陣酒後的燥熱和舒坦。風小了許多,身子沒有剛才那麼冷了。這塊地方還平,旁邊有棵參天巨柏,坐下坐下,歇一會兒。歇會兒再去找那麵旗幟。他腳一軟,坐下了,覺得很快捷。就想躺下更舒服,就躺下了。感到眼皮發重,就閉上了兩眼,眼前一派暖意的明亮。咳,睡睡,真舒服啊……他不知道躺了多久,隻知道自己有感覺時,手腳已不聽使喚。山風大了,透骨寒。他感到手腳腫脹了,他想捏動手指,動動腳趾,都麻木了,他指揮不了它們。腦子發脹,又空蒙蒙一片。心跳好快,欲要蹦出胸膛來。

酒醉心明白,他知道,空腹喝酒的自己醉倒了。

他費力地睜開眼來。天色沒有剛才亮,那柏樹葉一片模糊,枝葉與天光融成一片迷朦的乳白。心,跳得更快,越來越快,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死,他在電影電視裏看到過,在書的描寫裏讀到過,在醫院裏更是見慣不驚地遇到過。那些瀕死的病人是什麼樣的感受呢?在搶救無效死去的死者麵前,夏坤曾經這樣想過,一定是十分難受十分痛苦的。而這時候,他自己在真切體驗。完了,夏坤,你就這樣倒下了,倒在這明媚風光的黃山之巔。你不該這麼急切地空腹喝酒啊,你太輕視自己的生命了,你還不老,正值中壯年,你還有好多事情要做,還該享受這人世間的許多美好啊!他這樣想,就拚命睜開發重的眼皮。啊,他看見了好多張俯視著他的臉。這些臉孔都是迷蒙的蒼白色的。他們是些什麼人啊!難道我已經離開人世了麼?不,沒有,我的心還在急速地跳動呢,跳得太快了。物極必反,跳快到極限之時便會驟停了的。啊,“阿─斯氏征”!這心髒病人常常發生的心跳驟停的可怕詞句他此時想到了。“快,快救我……”他心裏十分明白地呼喊,如同人做惡夢時的那種呼喊。他清楚,自己此時不是在做噩夢,是真真切切地在呼喊!“救我,給我打一針強心針。用西地蘭針藥……快些……謝謝你們了,快救救我……”

一張張俯視的迷朦蒼白的臉閃過去了,又一張張迷朦蒼白的臉俯視著他。他耳際在鳴響著,聽見了不太清晰的話聲。

“這人,吃醉了……”

“他像要死了……”

“咳,喝恁麼多……”

沒有人來扶他、救他。他想起有一次自己搭乘長途汽車。半道下了人。車剛要開,七八條漢子橫在車前,砸開車窗衝上來,死打駕駛員和售票員,搶走了售票款。他氣不過,說了:“你們不能這樣!”就也挨了揍。另一個年輕人過來勸,也被打翻在地。而後,那幫人揚長而去。一車上有五、六十人,如果都衝上來,那幫人會被捶扁的,可是,多數人都沒有動。當然,他們貿然動,會有危險。可是此時,過路的人們,你們扶我一下,抬我一下,抬到暖和的屋子裏,找找山上的醫療站,就救了一條生命啊!這對你們隻是添些辛苦不會有生命危險的。他這樣想,就覺得“助人為樂”這口號是很對很好的,應該加強這種教育!他詛咒自己,酒鬼、醉鬼,你這樣做是不值得人同情的。他覺得自己的眼皮太沉太重,無力展開了。眼前一團霧,有金星在跳動。他想用盡全身的力量翻動身子,拚命爬起來。然而,他明白,這時的他完全無能為力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已快到了極限,然而還在跳。啊,人的心髒,太能跳動了,從孕育在母體裏開始,直跳動到生命的終結。他覺得自己的軀體在上升,在晃動,仿佛在那永恒的空間裏漂浮,又仿佛在漂落向廣袤的大地。行了,夏坤,你的努力是徒勞的,好吧,你就在這黃山之巔柏樹之下去天國報到吧。也算是人生的不幸之大幸了。啊,又有人的七嘴八舌的說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