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鄉賢”們的善意,張潛一概照單全收,然後直接交給了張若虛去處理。對於“鄉賢”們當初為何要站在和尚那邊對付自己,張潛其實也心知肚明。
首先,他張潛既不是出身於名門望族,又沒有一個朝堂上位高權重的“恩師”撐腰,能爬上軍器監少監的位置,在很多人眼裏純屬於“幸進”。他的地位非常不穩固,不定哪就得被一擼到底,得罪了也就得罪了,沒什麼好怕。
其次,佛門既有公主做信徒,又有皇後的族人撐腰,實力比他區區一個軍器監少監,強大了何止百倍?他張潛與佛門衝突,半點兒勝利的希望都沒有,如此,“鄉賢”們該選擇支持誰,還用仔細考慮?
再次,就是他張潛這幾個月來,修橋鋪路,架風車機井排澇,動作實在太張揚,並且還開了給佃戶發工錢的先例。雖然他花的是自己的錢,敗的是自己的家,卻壞霖方上的“規矩”!
“鄉賢”們如果跟著他學,損失肯定不是一個數目。不跟著他學的話,難免會被人譏笑“氣”。而一旦“窮棒子”們,都被張潛把胃口養“刁”了,讓“鄉賢”們以後上哪找白幹活的勞力去?!
既然明白了“鄉賢”們先前敵視自己的原因,當對方紛紛表示出服軟的態度,張潛便幹脆見好就收。他知道自己現在幾斤幾兩,絕對沒本錢與大唐的整個鄉紳階層為擔而他想做出的改變,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完成。故而,這種時候,韜光養晦,幾乎是他唯一的選擇。
如果有可能,張潛甚至還想,與一些“鄉賢”們化敵為友,將後者拉入自己名下的商號做股東。這樣,當“鄉賢”們在新式作坊裏賺到了錢,自然對新興產業就不會那麼抵觸。而他給佃戶們發薪水的做法,也會更快地被“鄉賢“”們理解和接納。
隻可惜,這個想法剛一冒頭,就被郭怒和任琮兩個,直接掐死在了萌芽狀態。
“師兄你收了他們給義學的捐助,就等於接受了他們的投降,他們隻會感謝你的寬宏大量,這會兒心裏絕對不敢有任何不滿!”對當地饒心態,郭怒可是比張潛這個做師兄的清楚太多,搖了搖頭,冷笑著勸告,“而這當口,如果師兄你再給他們任何好處,都會讓他們心裏覺得不安,甚至覺得師兄你不打算罷手,早晚還會再報複他們!”
“是啊,師兄,你現在是秘書監少監,雖然沒辦法一句話讓他們傾家蕩產,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卻是輕而易舉。”任琮雖然心地仁厚,卻也不願意讓無關的人占便宜。笑了笑,也在旁邊低聲幫腔,“眼下,隻有他們巴結你的份,絕對沒有師兄你平白再給他們好處的份。否則,他們非但不會念你的情,反而會覺得師兄你迂腐可欺。下次佛門緩過元氣來,再找你麻煩,他們還會站佛門那邊!”
“人畏威而不懷德。當初師兄你沒招惹他們。他們卻又是給和尚提供地盤兒,又向和尚捐獻木料,還組織人手到咱們家門口放生,一個個,絕對是人中的人。如果師兄你不讓他遭受點兒損失,他們絕對不會汲取教訓。”
“咱們六神商行的股份,別人上門相求,都未必能買得到。他們對不起師兄,你卻給了他們購買資格,豈不是在鼓勵別人跟師兄你作對?”
“師兄你對佃戶們好一點也就罷了,佃戶窮,師兄扶危濟困,乃是俠義之舉。那些人,個個富得流油,師兄你同情他們作甚?!”
“師兄,有那功夫,你還不如多想幾個賺錢的點子。眼看著冬要過去了,我們兩家的水爐子和火爐都要賣不動了。而泥炭的生意,又不可能隻準許我們兩家做。師兄你點石成金,我阿爺和二師兄的父親都等著你的新點子呢!”
…………
“如此,也罷!”張潛不過兩位師弟,隻好選擇了從善如流。
事實上,他自己都沒發現,潛意識裏,他拉攏那些“鄉賢”的願望,並不十分強烈。比起一個真正的八世紀人,他有時的確顯得過分善良和迂闊。但是,他的善良和迂闊,大多時候都是針對那些真正的弱者。麵對這個社會的強者,甚至龐大的佛門勢力,他的表現往往跟麵對弱者之時判若兩人!
這些,其實都與他時候的成長環境有關。如果沒有劉姨的保護和言傳身教,以他的成長經曆,性格非常容易變得狹隘且偏激,也非常容易將心中對社會的不滿,發泄在無辜者和比自己更弱的人身上。然而,劉姨卻用自己的生命,照亮了他另外幾個孤兒的心髒。讓他們在看到了人生的黑暗之後,卻始終守住了心中的光明。
不向強者獻媚,不向弱者齜牙。看得見黑暗,守得住光明。這是劉姨饋贈給他們的寶藏。
他收好了,並且為此受益終身。
所以,在準備開辦一所學之時,他才對張若虛提出來:除了啟蒙之外,若是能夠讓讀過書的孩子,將來能對蒼生增加一點兒悲憫之心,對同類生出幾分共情之義,自己一定會喜出望外。
讀書能夠讓人免於愚昧,卻不能讓人變得更善良,更不能教會人對同類心懷悲憫。但老師的言傳身教可以。
一個褊狹,市儈,貪財且媚上的老師,也許能培養出省級高考第一名,卻很難培養出一個善良,正直,誠實,守信的學生,這是張潛在另一個時空親眼所見。
所以,在選擇學的校長之時,他心中的第一人選,就是張若虛。
哪怕現在學變成了書院,還掛上了皇帝親手書寫的匾額,張若虛仍然是他心中最佳山長人選。
原因很簡單,張若虛也許不會做官,也許放任不羈,也許缺乏深謀遠慮。但是,張若虛的身上和平素的行為之中,他卻看不到半點兒惡毒!
對於這個選擇,隻有一個人,表示了不滿。那就是,齊墨掌門駱懷祖。
“你準備廣收門徒,傳播你們秦墨絕學?”就在張潛送走了縣令方拱的當晚,駱懷祖就又像隻鬼魂一般瓢進了他的臥房,背靠著一麵牆壁低聲詢問。
對這位新任二賬房的行為,紫鵑已經見怪不怪。熟練地了一聲“我去燒茶”,就匆匆忙忙離開了外屋。而張潛,則放下剛剛抄在手裏的青銅管子,笑著搖頭,“怎麼可能,我們秦墨的絕學,從不輕易傳授於人。書院就是一所蒙學,隻是不收束修而已。你不要想得太多。”
“你別拿管子口對著我,我身法很快,肯定不會給你機會點火!”駱懷祖被嚇了一跳,迅速側身閃避,同時低聲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