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差點取名叫紫,也不看看我姓啥!”孫大扭頭白了自家妻子一眼,一邊抓著勺子給新走過來的某位客人舀湯,一邊沒好氣地數落。“讀書當然是好事兒,我也不想讓他種一輩子地。本來永業田和口分田就減半了,將來村子裏人越來越多,分的地肯定越來越少。問題是,渭南那個學堂,每年要給先生多少束脩錢,你打聽過麼?如果少,咱倆趁著過年這幾還可以給他賺出來,如果動輒幾百或者一兩吊……”
“好像,不要錢!”孫大嫂猶豫了一下,低聲道,“還管一頓幹飯!”
“啥?怎麼可能?”孫大被嚇了一跳,舀在勺子裏的熱湯,差點兒沒全潑在自己的腳上,“你沒聽錯吧?哪有不要錢還管飯的學堂?那還不得擠破了腦袋瓜子?”
在他記憶裏,隻有地方上那些名門望族,才可能給本族子弟開設學堂卻不收束脩。但是,也沒聽,學堂還會管學生一頓幹飯。而新豐老孫家,哪怕往上數到漢朝,都沒出過一個貴人,子孫怎麼可能有免費讀書的福?
“沒聽錯!我特地問了好些人呢!”嫌丈夫一驚一乍丟人,孫大嫂輕輕用手指掐了一下對方大腿,聲補充,“就是不要錢,但是學生得八歲以上,十四歲以下。入學時,先生還要考孩子是否足夠聰明。咱家大寶,反正也還不能下田幫你種地……”
“那豈不是得擠破腦袋瓜子啊?!”孫大嘴巴微微張開,卻不是因為被掐得疼,而是臆想中學堂招生時的盛況。“真有這種好事兒,京兆府這邊,得多少人把孩子送過去?俗話,半大子吃死老子,光一一頓幹飯,就得多少錢啊!”
“對咱們來是大錢,對開學堂的張少監,可真未必是!”消息靈通的,可不止孫大嫂一個,剛剛走過來喝羊雜湯的客人,忽然笑著插嘴,“我聽,那改成學堂的白馬寺,是和尚們鬥法輸了賠償給他的,連同學堂周圍的上千畝地!”
“多少地?”孫大的手又哆嗦了一下,本能地低聲追問。順手,又免費給客人加了一把蒜芽。
“上千畝,具體是多少我也不知道。反正,渭南白馬寺的佛田,現在全歸了他!”客人的自尊心,立刻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笑了笑,繼續補充,“我要是有孩子,就趕緊帶著去報名,免得去晚了連號都排不上。哪怕讀書不成,跟著張少監沾點福氣也好,”
“那是,那是!”孫大聽得心花怒放,笑嗬嗬地向客人拱手,“我下午收了攤子……”
眉頭忽然一皺,他迅速將目光轉向自己的媳婦,“早晨這波客人已經差不多了,我自己忙得過來。要不,你現在就回家,帶上寶去報名?反正渭南與新豐沒多遠,你報完了名,日落之前還能帶著寶趕回家。”
“那我就去了,你自己心點兒!”孫大嫂得償所願,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正準備收拾一下攤子就趕緊回家,耳朵裏,卻忽然聽到一陣怪異的管弦聲。緊跟著,一隊身穿淡藍或者淡綠色紗衣,赤足,裸臂,胸前隻著了一個肚兜兒,卻用黑布蒙著整張臉的波斯舞妓,就伴著音樂聲走了過來。
在波斯舞姬的隊伍之後,則是一大隊通體漆黑的大昆侖奴。每兩人一組,抬著數十個巨大的木頭箱子。箱子內,琉璃瓶,琉璃盞,琉璃燈,琉璃耳環,項鏈,步搖,還有五顏六色的香水,全都隨便堆在一起,寶光縈繞。(注:大昆侖奴為非洲奴隸,昆侖奴則為馬來奴隸。但都為大食商人帶入中國。)
再往後,則是一塊巨大的牌匾,足足有一丈寬,五尺高。由八個大昆侖奴一起抬,才能跟在隊伍末尾緩緩移動。牌匾上,依稀寫著幾十個大字,一半為漢文,一半兒為大食文,每個字都塗了銅粉,被太陽一照,金光閃耀。。
氣剛剛開始轉暖,風也沒有多少溫度,然而,那些波斯舞女卻絲毫不覺寒冷。一邊走,一邊像畫上的飛般舞動肢體。手腕,腳腕,腰間等處的銅鈴伴著舞姿,不停發出“叮當叮當的聲響,落在人耳朵裏,勾魂奪魄。
孫大每從早到晚跟羊下水打交道,幾時見過如此奇異且香豔的景象?當即,兩隻眼睛就失去了轉動能力。而爐子周圍站著喝羊雜湯的客人們,也全都將嘴巴張得老大,脖子伸得像鴨子一樣,手裏的湯汁撒了滿大襟,卻全都不顧上去擦。
“一群妖精,有什麼好看的?”孫大嫂身為女子,對波斯舞姬的正在扭動的身體毫無感覺,將手放在自家丈夫腰間,用力狠掐,“再看,還看!你一到晚累死累活,才掙幾個錢啊?夠不夠人家身上一顆鈴鐺?”
“啊,哎呀,疼,疼!”孫大被掐得痛呼出聲,頓時魂魄就回歸原位。紅著臉,高聲叱罵,“你這狠心的婆娘,我看一眼又沒花錢?”
待看到自家婆娘沾滿油漬的頭頂上,已經隱約有了白發,他的聲音迅速又了下去。帶著幾分求饒味道,快速辯解,“再,我看得也不是人,而是箱子裏的琉璃。乖乖,真的漂亮,透徹得就跟早晨時井口的冰淩一樣,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麼做出來的?”
“是大食人從很遠的地方運來的。”喝羊肉湯的客人中,也有一個穿長衫的,被孫大嫂罵自家丈夫的聲音,羞得臉紅,硬著頭皮低聲解釋,“我剛才一直盯著那塊牌匾看,上麵寫得很清楚。大食人經過市易署準許,在東西兩市,各開了一家珍寶閣。專門賣大食來的琉璃製品和象牙,珊瑚,珠寶等物,還有正宗大食香水。等過來年上元節那就開張。開張當日,前一百名進店的貴客,無論買多少東西,一律打六折!”
“哦——”孫大恍然大悟,抄起勺子,繼續翻攪麵前瓦鍋裏的熱湯。琉璃也好,香水也罷,距離他都太遙遠了。就像那波斯娘子的身體一樣,無論打幾折,都是他孫大這輩子也沒資格去摸一下的奢侈。而鍋裏的骨頭和案板上的羊雜碎,才最實在,他和婆娘忙活一冬,來年青黃不接之時,就能在全家人的飯裏頭多一半兒的米,少一半兒的糠。
“當家的,那我先去帶孩子去學堂報名了?”見丈夫收了心,孫大嫂也就沒了繼續掐人的理由。輕輕在孫大腰間挨掐的地方揉了揉,聲請示。
“去,趕緊去,不用管我。我一個人支應得過來!”孫大立刻像被蠍子蟄了般,跳起來,隨即,衝著自家婆娘連連揮手,“路上心點兒,早去早回。最好跟人搭個伴兒。渭南距離咱家雖然沒幾步路,但是也得心。”
“放心!我帶上殺羊的刀子!”孫大嫂一拍自己的柳腰,英姿勃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