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15:玉熙宮裏嘉靖怒發衝冠
“你們都到了。今日有個大事得說說。你們手上都應該收到一份奏報,朕這裏有三份。有一份卻是不同的內容,兩份條理清晰,事實清楚,合情合理;一份疑點重重,顛三倒四。既然出現了兩個不同說法,那你們就說說吧,這是怎麼回事?”嘉靖將三份奏報卷成筒狀,扔出帷幔,落到嚴嵩腳下,意思是讓大家看看。
嘉靖收到這三份奏報,一份是鄢懋卿呈遞的,一份是朱七呈遞的,還在一份是陳洪呈遞的。鄢懋卿與朱七的奏折,是直接呈遞給聖上的,陳洪轉遞這份,便是張揚呈給他的。陳洪收到張揚奏報,非常興奮,他感覺好像有什麼好事,就要降臨到自己頭上來了,立馬就去到嘉靖身邊候著,等到他的主子起床收拾停當,便第一時間呈遞上去。
嚴嵩艱難地彎腰,撿起地上奏報,飛快地閱罷,遞給徐階,麵無表情地說道:“老臣這裏也有一份,同這兩份是一樣的內容。”他不多說,但已經說明問題。在這個事情上,他還是少開口為妙,這是嚴嵩的原則。不開口則已,一旦開口,便是有分量的。
徐階也飛快地閱罷,遞給高拱,卻遲遲不開口。
嘉靖傲慢地問道:“子升,你就沒什麼要說的嗎?”
徐階起身,聖上點到名了,不說可不行。他拱手道:“聖上,臣收到這份與另一份相同,看來是一個人寫的。既然已經有三份內容相同,是不同人寫的,那就說明兩份內容相同這個人寫的不準確。”
高拱閱罷,拱手說道:“聖上,臣在來的路上也收到一份,雖然同這兩份內容一樣,但臣有不同看法。”在皇帝麵前,高拱還得保持他憨直本性。可別人都認為,這是他在聖上麵前膽怯,甚至嘉靖有時候也是這麼認為。
嘉靖擺擺手,不讓高拱說話,卻對呂芳說道:“呂芳,你就沒收到?”
呂芳掏出劉福呈送的奏報,說道:“主子,奴婢這份,與這兩份是一個內容,隻不過更為詳盡一些。”
“肅卿,說說你的不同看法。”嘉靖這才點名要高拱說話,他是想知道徐階的意思,知道了徐階的意思,也就知道了裕王的意思,但他不知道,王爺現在還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既然徐階不想說,他便不再直接追問徐階,因為,就是問了,也問不出個名堂。嘉靖這些年已經得出一個經驗,凡是想知道徐階什麼事,隻要一問高拱,保準能知道得個八九不離十。
高拱起身,向嘉靖拱拱手,說道:“是,聖上。依臣看來,既然是兩個不同的說法,那就得查一查,看看這些人是不是真正的倭寇。是,倒也罷了,若要不是,那就要治鄢懋卿濫殺無辜之罪。召他回朝,罷他官職,交大理寺問罪,倘若其罪當誅,便要當機立斷。”高拱此言,有嚴重的邏輯問題:鄢懋卿作為皇上欽點的欽差大臣,手上又有皇上賜予的尚方寶劍,即便真是殺錯了人,也不至於馬上召回問罪。此其一。其二,既是欽差大臣,手執尚方寶劍代表的就是皇帝本人。問欽差大臣之罪,便是打嘉靖的臉。問題其實非常簡單,高拱居然就真敢開口說出來。即便他再憨厚直接,也不可能犯這種明顯的錯誤,但他偏偏就犯了,且經常犯。這就不得不讓人產生錯覺,時間一長,嘉靖便知道了高拱風格——這不是他的真心話,這是他替徐階說的真心話。
“肅卿啊,你倒是真不怕得罪人。朕就喜歡你這點兒憨直勁兒。”嘉靖的語氣已經有了不悅成分,可他沒與高拱計較,卻麵向嚴嵩問道,“嚴嵩,你說呢?”嘉靖明白,這個高拱,向來說話不經大腦,說了也白說。但高拱的話語,給在場的人透露出一個重要訊息,這話是代表徐階的立場,而徐階說出的話語,往往才無關緊要。
高拱似乎也明白了聖上的想法,每次說什麼話,總是與心裏想的不一樣,有時候甚至是相反的。可在嘉靖看來,這不是高拱說反話,這是高拱理解徐階的意思。這就讓人感覺好笑,君臣間,好像產生了一種怪圈,誰都不相信誰的話,誰都在猜疑對方,隻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罷了。按說,皇上做到這個份上,未免也太沒意思,可嘉靖不這麼想問題,他反而感覺這才有趣。有意無意之間,好像就間接鼓勵了內閣大臣之間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而做大臣的,好像也將猜度聖意,同事之間互相攻擊當成樂趣,倘若哪日不猜度一陣子,相互之間不說幾句攻擊的話,便感覺日子不好過了。隻有猜度準了聖上意圖,心裏才非常舒服。也隻有讓對方不舒服了,自己才開心。
嚴嵩身子欠了一欠,咳嗽一聲,說道:“聖上,依老臣看來,這事很簡單。五個不同的人,能寫出內容大致相同的奏報,說明他們才是真正的在場人。另外那個人嘛,雖說寫了兩份奏報,可能當時並不在場呢。”嚴嵩所看到的其它三份奏報裏,都說司禮監張總管親自驗過屍體,確定了是倭寇的,而張揚這個奴才,卻在自己的奏報裏模糊事實,混淆是非,蒙蔽聖聰,此人該殺。但他並不點明,隻是和稀泥,隻說張揚可能不在現場,以此譏諷徐階、陳洪一幹人等。這個時候,他不想與陳洪明目張膽地過不去,更不想與徐階麵對麵的幹,倘若是這樣,對於在外麵的景修非常不利。自己已經是耄耋之年,隨時都會退出這個曆史舞台,還是給兒子東樓積一點點德,給景修他們這些忠誠之士留條後路吧。君子可得罪,在小人麵前可不能失言。這是千古之理。明裏暗裏,當麵背麵,徐階高拱陳洪之流,都沒少給他設絆子,也沒少彈賅他,更沒少與他對著幹。麵對一群被權力衝昏頭腦的人,自己不得不更加小心謹慎。他不隻一次地想過,倘若皇帝可以像首輔那樣“有德者居之”,可以輪流坐莊,說不定這些人就不盯著首輔寶座,而是在金鑾殿上角觸去了。嚴嵩為自己有這個念頭而好笑,便扯動了一下嘴角,輕蔑地看了一眼旁邊的人。他知道,此時陳洪雖然沒在眼前,一定就在旁邊帷帳後麵偷聽。作為稟筆太監,遇到此等大事,即便沒輪到他值班,也會換上。
嚴嵩估計不錯,本來今日不是陳洪值班,但他臨時將值班太監支開,頂替了那個位置,為的就是要親筆記下此等大事。嘉靖有事召見內閣,一般都是由三個太監執筆記錄,今日值班,本是黃錦領班,他不便支開黃錦,便支開了另外一人。
嚴嵩不怕呂芳,雖說呂芳才是聖上麵前真正的紅人,即便是他們倆大吵一架,他也不怕。但他怕陳洪,這個人野心太大,心眼太小,頭腦愚蠢,凡事總是以自己利益出發。這個事表麵上沒他什麼事,可鄢懋卿身邊,就有他的釘子,而這個張總管,便是陳洪和徐階的人。嚴嵩心裏暗暗發笑的原因,便是這些人之所以總是輸給他,其實在選人用人上,就已經輸給他了。像這般愚蠢之人,都被他們物色去執行如此重大之差事,想不輸都難。
“呂芳,聽出來了嗎?讓陳洪找個人去把他替換回來,給朕斬囉。”嘉靖並不給嚴嵩這個機會,下令斬張揚,擺明了就是你嚴嵩逼迫的,隻是,轉了一個彎而已。朕這皇帝也不是白當的,你不明說,朕就按你的意思明做,殺個太監,不傷徐階大體,也不傷陳洪大體,但這個小過,要讓你嚴嵩來背,不要什麼事都往皇帝一個人頭上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