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41:眾才子花廳雅聚成絕唱(下)
任瀚自然不甘落後,諸兄弟都以詩文相贈,自然亦要緊緊相隨。少海提筆揮就一首《勸君暢飲鄢公酒》:
仗劍疾如仇,此生何時休?
不問真消息,豈知君白頭?
江山千萬裏,嘉陵持釣鉤。
瘦田十數畝,草廬一老叟。
往來有鴻儒,詩書多唱酬。
須知舍與得,盡在君心留。
閑來撫一曲,舉杯鄢公酒。
人生匆匆日,何必不知秋?
任瀚與他們不同,他是多次向嘉靖辭官,未允。後被人彈劾,說他“舉動任興,藐視官府”,嘉靖命其當麵自辯,他卻反唇相譏彈劾之人,曰:“汝等久食君祿,成日無所作為,惟吹毛求疵,吾不屑與爾為伍也!”嘉靖一怒之下,將其削職為民,成全了他的心願。任瀚少報怨,多以詩文直抒胸臆,對生活亦充滿信心,心態良好。因他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受不得庸官之氣,便不與之為伍,回嘉陵江邊種田,釣魚,撫琴,作詩。
此番進京遊玩,恰逢鄢公舉行酒會,欣然應邀前往,見文長、南沙、景仁諸兄弟多有感懷,便勸解他們學會放下,像他一樣,找一個地方,置幾畝薄田,邀三五知己,釣釣魚,喝喝酒,寫詩作文,不亦快哉?
萬采見景修始終情緒不高,知道他內心正受著煎熬,他又何嚐不是如此。明白人都能看明白,嚴黨日子不長久也,同為嚴氏黨羽,他心裏亦不好受。隻是,大家都是經曆過事之人,都不願意在這些才子麵前暴露出自己的心跡。盡管如此,他還是慫恿鄢懋卿亦作一首詩。
景修想想亦有道理,便提筆寫道:
人生如梭月如酒,光陰似箭最難留。
但得知音伴餘歲,猶如青輝印北鬥。
徐文長醉眼朦朧,伸頭一看,讚道:“好詩,好酒,好朋友。”
任瀚卻道:“取個題目吧。就叫《覓知音》如何?”
萬采趕緊搖頭道:“不妥,不妥也。依在下看來,叫《留言》最好。”
大家都覺得《留言》與詩的內容牛頭不對馬嘴,簡直狗屁不通。
景修掐著手指,閉目思索片刻,《留言》雖然表麵上與詩內容不符,結合現實處境和即將麵對的歲月,倒亦還契合。便道:“任兄的《覓知音》好是好,可惜太奢侈,怕難以實現。倒是萬兄的《留言》,卻有幾分自知之明。”說罷,便將留言二字,寫於剛才留下的空白處。
眾人好像明白了什麼情況似的,都點頭稱是,便離開幾案,不再說起這些,各自飲酒,聽曲兒。
萬采獨自一人站在幾案前,作構思狀,片刻,他寫下了一個《酒香萬古》標題,又思索良久,才動筆:
人生如夢月如鉤,一生何計可澆愁?
萬般苦樂皆可去,惟有難舍鄢公酒。
萬采的處境和心思,都與景修接近,安寧的日子很快就將過去,半輩子苦樂都能舍棄,日後,怕是很難喝到這麼好的美酒。起標題為《酒香萬古》,隻不過是一種美好的寄托罷了。萬采現任戶部右侍郎,官職雖然不及鄢懋卿大,心態卻與之相同。在嚴嵩黨羽中,除開羅龍文、趙文華外,也許,亦隻有萬采與鄢懋卿最忠心了。
現在,他們正在為自己的處境與未來發愁。江西布政使司管轄範圍,老鄉近百人在朝中為官,一個個都是進士、同進士、舉人出身,其中還不泛探花榜眼之流。說白了,這裏麵,大多數人都受到嚴嵩父子或多或少的關照與提攜。可是,這個時候,他們全部都像縮頭烏龜似的,龜縮起來,有的甚至明目張膽地倒戈一擊,欲將嚴嵩致於死地。鄢懋卿與萬采,他們決定堅持到底,決不背叛恩師。因此,在這個酒會上,他們的心情,外人是根本無法理解的。
酒筵之中,勢必提到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後七子代表人物,李攀龍與王世貞。也許是文人相輕之緣故,又或者是兩種觀點之不同,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討伐之,有些人對後者嗤之以鼻,歎曰:“可惜了,可惜了。好好一個才子,卻偏偏要去寫那不三不四的狗屁傳記。”醉意朦朧中,大家都說了一些不太好聽的話,最後都集中在元美身上,覺得此人心胸狹隘,雖能成大器,卻時運不濟,時時活在自己的仇恨與忿滿中,必定短命。
至於王世貞在文壇的兩麵性,盡皆不屑。他們對一邊倡導“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之複古學風,一邊卻去寫一些上不得台麵的人物傳記,還寫那種不三不四的誌書,賺取酬金,尤其是世麵上流行的《金瓶梅》,雖說署名不是他王世貞,但見行文風格與內容,以及借書中人物,暗諷當朝首輔嚴嵩與嚴世蕃一幹人等,便認定出自他之手筆。因而,盡皆嗤之以鼻。
不知不覺間,景修心中,便充斥著一種日薄西山的淡淡傷感情緒,亦籠罩著一種最後晚餐的絕望情愫。酒會進行到這個時候,大家心照不宣,知道景修此時此刻之心態,亦了解他將要麵臨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