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會文人雅士中,好多都是在官場上混過,以及正在混跡官場之人,他們既然欣然到會,便不把主人的官運看得那麼緊要。再說,景修與嚴嵩之關係,並不如世人傳說那樣緊密。就算嚴嵩其人,其實本身就是一個大才子。有才學的仁人誌士,亦不怎麼認同傳言之真實性。朝堂政見相左,抹不去嚴嵩才名,黨爭複雜紛亂,瑕不掩其美玉質樸。
景修才學,更是難得,文正公之全集,易經之正義,皆是學富五車之結晶。所以,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盡興揮灑,盡情飲酒作詩,盡情飲酒作樂,享受這難得的美好時光,一直喧鬧到子牌時分,才餘猶未盡地散開去。他們似乎亦已看出,卻無人出言安慰,因為,大家皆知,任何語言都很蒼白。
能在官場上混,便能經得起宦海沉浮,贏得起,亦能輸得起。深知景修所經曆之大風大浪,豈是沉沉浮浮可概而言之?官至二品,豈能沒有一定承受能力?隻是在此特殊場合,心有不舍罷了。對友人之不舍,對官場祿爵、叱吒風雲的感覺之不舍,對高高在上的形象之不舍,假以時日,時過境遷,便能淡然。以景修之修為,大可放心。因而,大家心照不宣,不置臧否。不予置評倒亦罷了,倘若言語不當,反倒弄得大家不歡而散,何苦來哉?
然,為感念主人盛情款待,其餘人等均留下詩文,意在以酬盛情。鄢懋卿並不看重另外那些人的墨寶,便將四大才子的墨寶,連同文征明的《江南春圖》,悉數交給徐文長,要他換些銀兩,以資生計。
同時,鄢懋卿亦免不了要每人贈送一套《易經正義》,也許,這才是他組織這次聚會的真正目的。這套書在臨城時就賣出一些,回京城後,亦有人慕名來買,隻是,沒像預期的那樣搶手。好好一部書,倘若沒有讀者,豈不是寶劍藏於匣中,起不到它應有的作用?鄢懋卿原本打算刊印五百套就夠了,沒曾想吳大師雅量,居然大方得多贈了五百套,景修收貨時,給他補足刊印款項,吳大師就是不要,還責怪道:“鄢大人能找在下刊印大作,那是在下之榮幸。倘若後人因此而記得在下,哪是區區工費所能替代之?”因而,他堅決不收景修補充書款。
文長業已大醉,接了鄢懋卿遞過來的字畫,書冊,抱在胸前,搖搖晃晃、晃晃搖搖地離去。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腳印,向夜的深處延伸。等待黎明時分,好讓人辨認他的去向。可是,一夜大雪,待黎明時分到來時,雪地上已經沒有了任何足跡,曆史亦沒有留下這段可歌可泣之佳話,更不要說這段美酒醞釀出來的美好故事。
等人走光了,鄢懋卿便吩咐鄢五,找人將其餘那些詩詞字畫統統燒掉。鄢五不解,問道:“老爺,這些字畫詩稿,都是名人之作,將來可是很有價值的,何苦通通毀掉?”
鄢懋卿掐掐手指,淡淡地說道:“還是毀掉吧,免得將來攜帶人家遭殃。再說,有價值的都讓他們各自帶走了,留下的,徒作把柄而已。你要是覺得有意義,便收藏一些,不過,要保證將來不會落入抄家者手上便是。”
“是,老爺。”鄢五亦傷感地問道,“老爺,難道就真的沒有轉圜餘地乎?”
“沒有,怕是就在節後的仲春,或者最遲夏天吧,反正是到不了秋天的。老五啊,你亦要早些作好打算才是。”
“老爺,小的不作任何打算。今生今世,小的全家跟定老爺。倘若老爺真有過不去的坎,奴才便將小少爺和小姐扶養成人,以報答老爺多年來的知遇之恩。”
“其實,老五啊,你用不著這樣的。我們其實是兄弟,不是愚兄年長你幾歲才托大,這麼多年來,愚兄一直把你當親兄弟對待。內心裏,從來就沒把你當成管家,或者下人,你真的用不著老爺或小的這麼稱呼。多少年來,我都想叫你改口,就怕你不同意,現在,你應該改口叫我大哥了吧?”
“大哥?這個詞彙,對我鄢五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了。您是老爺,終身都是老爺。就像您對嚴閣老一樣,不管遇到什麼樣的事,都不能動搖我對老爺之忠誠。”
“好啦,先不說這些不愉快之事。還是先過一個快樂年再說吧。看來,這個年還是能過安穩的。”鄢懋卿平靜地笑著說,好像前麵等待他的,不是撤職抄家,或者更難預料的厄運,而是無限美好的未來。
鄢五沒有聽老爺的話,燒那些詩詞字畫,而是收藏起來,放到酒坊裏去了。他不認為這些是沒有價值的東西,他總是覺得這些東西,將來或者會有用。誠然,這個將來是一個不知多麼久遠的將來,他抱定一個信念,也許這些東西,便能證實老爺之清白。做奴才,做下人的,不是隻忠於主子便可,還應該為主子分憂。能為主子分憂者,方才能算真正的忠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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