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自知理虧，亦不再說話，埋頭往火堆上加柏樹枝。
海母見狀，不再言語，隻是自言自語地歎口氣，說道：“唉，這世道啊！”
晚飯就是那鍋狗肚狗腸，幾個紅薯，還有二兩燒酒。
海瑞將燒酒斟到兩個黑乎乎的碗裏，一個大約有一兩半，一個碗裏隻有半兩。他將酒多那隻碗，送到母親麵前，遞給母親，將酒少那隻留在自己一邊，再將葫蘆舉過頭頂，等到最後一滴酒滴出來，他便用舌頭接住，然後咂巴一陣嘴。這才露出一絲笑意。這一絲笑意，算是對老婆女兒道歉之意，盡管並未望她們。
海瑞將狗肚子的肚把挑給母親，這才招呼妻女上桌吃飯。妻子和女兒怯生生移步到桌前，二人都盯著海瑞的臉，看到他臉上確實沒有了火苗，才抓起碗筷，往桌子中間伸。海妻將第一箸菜挑給了母親，再挑給海瑞，再挑給女兒。然後，自己隻挑了一箸鹽海椒往嘴裏送，輕輕咀嚼，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海瑞請母親吃菜，等母親吃下兒媳挑來的狗肚後，他才端起酒碗，跪下來，敬母親的酒。口中說道：“母親大人在上，兒子不孝，沒出息讓母親過上好日子。請母親大人吃酒，算是兒子給您老人家賠罪了。”
海母沒有說話，隻是顫抖著雙手，麵色凝重，眼含熱淚，將酒碗送到嘴邊，輕輕抿了一口。這才勉強微笑一下，給兒子點點頭。
女兒見父親顧不上她，便大口大口吃肉，嘴角流出油水，心怕父親看見，便用手指偷偷擦進嘴裏，繼續吃。這樣的場麵，是她這一輩子頭一次遇到，亦是唯一一次遇到。沒過多久，她就淹死在池塘裏，結束了她短短的一生。
海妻不挑肉吃，隻喝泛白的肉湯，當然，她不敢喝得太多，便吃鹽海椒。海瑞假裝沒有看見，便不管她，自己卻亦隻吃鹽海椒，喝湯。
海瑞不時離開桌子，去給火堆上添濕樹枝，狗肉還得燻烤，不是為了烤熟。而是烤幹，這樣才便於儲存。
海母挑起一截狗腸，往海瑞碗裏放，沒有說話。再挑起一箸，放到媳婦碗裏，憐憫地說道：“看你，都瘦得皮包骨了，還不吃些肉咋行。”
這頓飯一家人吃了一個時辰，狗肉湯沒有吃完，狗肚狗腸亦沒有吃完。海瑞將剩下的肉湯放到水缸裏，天氣有點熱，怕壞了。不是吃不完，而是不能一次吃完。一來，是肚子久了沒沾葷腥，受不了，亦享受不了。二來，好東西不能一次吃夠，倘若吃夠了，便沒有享頭。
院子裏火堆還在燻著，直到晚上亥時三刻，才滅了火種，將狗肉取下，掛到灶膛處的火炕上，等到每頓做飯時，還要繼續燻烤。半生半熟的狗肉味，一直在火炕上掛到過年都還有一半未動。平時一般不動，逢年過節，或有人過生日時，才取下一塊，砍一些，洗淨，拌上佐料，蒸了，煮了，海母下酒。有時，海母背著兒子，亦挑一塊兩塊，給孫女解饞。不能讓海瑞看到，倘若看到了，女兒便要遭遇打罵。
海瑞是孝子，眾所周知。海瑞家窮，亦眾所周知。海母重男輕女，亦是眾所周知。海瑞偏偏不爭氣，更是眾所周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孝子，貧窮，輕女，加上海瑞自身性格缺陷，構成海瑞一生之悲劇。
人都吃不起飯，一條流浪狗，卻敢不吃稀飯，自然，隻有死路一條。那日夜晚，海瑞惡狠狠地啃著狗頭，直到將狗頭骨縫隙中，每一絲肉都挑出來，吃進肚子裏，方才徹底解除了他對狗的憤恨。
從此，海瑞對狗的仇恨便與日俱增，直到看見狗，就想撕扯一塊下來，燉了吃肉。
現在為了一條狗，皇上居然敢不顧邊防官軍死活，做出這種有悖人倫之事，這讓海瑞情何以堪？
海瑞噴血，此事傳遍京城，突然之間便成了名人。因與皇帝有關，百姓傳得神乎其神。皇帝王禮葬狗之事，亦很快便傳揚開來。很多人站在海瑞一邊，盡皆感念海瑞仍忠義之士，忠勇之臣。一個六品主事，這口血一吐，知名度大大提高。不過，這亦就是一時之事，很快便有更使得傳播之事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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