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46:無端停職景修還鄉祭祖(下)
以前,子雲就不看好仕途一道,他覺得為官者,其實都是可憐蟲,上司麵前卑躬屈膝,就到下屬身上找補回來。父親則更可憐,在上司麵前受了氣,在下屬麵前卻不發泄,回家亦不表露出來。亦不知父親哪來那麼好的修養,受了這麼多氣,獨自憋悶在胸中。從父親身體狀態來看,亦可能憋悶了不少東西。
子雲從來不懷疑父親修養,亦從來不懷疑父親為人,就從他十六歲那年,忤逆父親意願,不進考場參加科舉考試,父親亦沒有太強迫他,隻是希望他做好事,做好人即可。父親嚴格教育子女,時常教育他們兄妹,做事學父親,精明幹練,不拖泥帶水。不管別人要你做什麼,自己心中都要有一杆秤,要過得了自己的良心。做人就直接學文山公。因為,文山公天祥就是父親之楷模。父親崇拜文山公,幾乎到了無以複加之地步,早在嘉靖三十一年,便不惜花巨資,整理出版《文山先生全集》(鄢懋卿刊刻本),洋洋灑灑二十八卷,成為史上第一位收集整理文天祥全部著作之史家。
父親不僅僅崇拜文山公,亦實實在在學習文山公,做人處事其實都非常正派。現在,坊間已經流傳開,關於父親的流言蜚語,全是謗言,子雲明知不是事實,都是惡意中傷,但一點辦法都沒有。比如“海青天智鬥欽差”一說,已經傳得沸滿盈天,明顯說的就是海瑞與父親在淳安的故事。天地良心,父親根本就沒有到過淳安,與海瑞亦不過一麵之緣,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到一刻鍾,居然就讓人編排得這麼有板有眼兒。他不知道這些東西出自何人之手,想找人對質都找不著。他隻有將拳頭擂到酒坊裏的糧袋上,以泄胸中怒火。
子雲不敢將這些東西告訴父親,亦不敢告訴家人,任何一人都不敢,他怕父親經受不住打擊。其實他多慮了,鄢懋卿多多少少已經知道了一些市井流言,但他沒把這些放在心上,君子坦蕩蕩,既是傳言,時間長了,沒人傳了,這些言語就自然不流了。不必管它,管亦管不了,還是調整好自己心態,保重身體要緊。
鄢懋卿活得很自在,沒有了官職,自然就沒有了進項,他便把心思用在酒坊裏。隻要把酒坊經營好了,一家老小,自然不會受窮挨餓。人生的高峰已經過去,下山的路更得小心行走。上山容易下山難,自古皆然。再陡峭的山坡,隻要抬頭向上看,手腳並用,便能上去;下山卻不盡然,倘若手腳並用,就看不到腳下的路,容易摔跟頭,而且,一摔便是致命之傷害。
領略過高處風光之人,往往經不起摔跤,經不起跌入低俗的那份失重,更受不了那份慘痛。上山了摔跤,痛並快樂著,因為希望在前,無限風光在險峰。下山卻不同,領略過了無限風光,心中沉浸在無限風光中,一旦摔倒,便很難從那份落差與懸殊中走出來,倘若摔入深淵,那將是致命的打擊。因而,很多人都願意下山,不願意下山。然則,既是山巔,便沒有太多空間,全都上到了山巔,還是有被人擠下山摔死摔傷之虞。因而,能有機會自己走著慢慢下山,沒有被人擠下懸崖摔死摔傷,便要好好珍惜。
一日中午,鄢懋卿飲了好幾杯鄢公酒,感覺有點過量,頭暈目眩,便欲午睡一會子。迷迷糊糊間,感覺祖父來到他房間,大聲罵他:“你這個沒出息的不孝子孫,不當官了就沒事可幹了乎?祖宗祠堂不翻修啦?家譜不續修啦?就這樣消沉下去,活這一口氣還有何意義哉?男子漢大丈夫,泰山崩於前而不色變之氣概哪兒去了?”
鄢懋卿大吃一驚,嚇得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渾身冷汗,身體直打哆嗦。記憶中,祖父與父親,皆是從來沒有這樣罵過他,即便是小時候不懂事,天天玩皮不思進取,亦沒這樣罵過。祖父總是以憐愛的目光,看著他玩皮,看著他一天天長大。倒是有一次,祖父雖然不是罵他,卻是成天擔心他長大後沒出息,心裏總是長著心事,一臉失望表情,因而,燒了家中別人的借據。
鄢懋卿掐算一番,父母親皆是八十歲左右之老人,盡管平時收到的信件,皆說他們身體康健。但人上八九十歲,身體再好,亦不會像年輕時候那般經得起折騰。此夢著實怪異,怕是真有不妥之處,的確應該回去看看。掐指算來,已經有十多年沒回過故鄉東岸,祠堂與族譜,亦的確應該翻修,何不趁現在回家一趟?
最近以來,盡管早已知曉,眼前便是命運轉折點,並無沮喪之感,卻多少有些失落感。可如此夢境,確是少有。這是怎麼了,難道祖父是在提醒孫子,父親大人身體出了問題?鄢懋卿被這個夢驚醒後,再也沒了醉意,立馬清醒過來,叫上子雲子龍兄弟,告訴夫人英娥,要回豐西探望老父親。要她在家好好照顧子鳳,家庭一切事務,交由總管鄢五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