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51:六品主事全家引頸待戮
海瑞在京城,其實沒有家,一個小小的六品主事,輪不到聖上賞賜住宅,戶部亦還沒有住房分配給他。先是住在朋友王用汲家裏,後來家人一到,便搬了出來。以海瑞如此貧窮之現狀,哪裏租得起房子?戶部隻好給他在接待各地來往京城的官員驛館裏,專門弄一套房間,供他全家使用而已。盡管如此,這亦實在要比之前住過的房子,漂亮多了。
海瑞窮,卻窮得硬氣,拖家帶口,住在朋友家實在不方便,亦丟不起這個臉麵。既然招來京城做官,戶部總不能房子都不安排一套吧?戶部還真沒房子安排,一個六品主事,誰會將你放在眼裏?
按說,海瑞為首輔提拔來京任職,相關人等,無論如何都應該關照一二。可事實上就是沒人給予他關照。這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此時的海瑞,心中還沒有不滿意徐階,當他聽說自己原本應該是四品官銜後,才想起這個首輔,倘若他不與人打招呼,自然無人敢怠慢於他。
然則 ,這個時候的海瑞,心思並不在這方麵。他的心思在尋找,尋找自己在京城之出路。躊躇滿誌地想大幹一番事業呢。
此時,他心裏充滿著失望與矛盾,與剛來時相比,簡直沉到了冰窖裏。他發現大明王朝已經病入膏肓,得下一劑猛藥,否則,沉屙難愈,大廈將傾,到時便無人能力挽狂瀾。
這就是海瑞可貴之處,吐了幾次血,反倒讓他清醒了不少。朝堂上下,百官慵懶,似乎誰都在混日子,得過且過。這樣下去怎麼行?正因為如此,海瑞才看到了自己的希望,隻有大家都懶惰,才能顯現得出他的勤奮與努力。
然則,海瑞勤奮過了頭,努力過了勁兒。上《直言天下第一事疏》,隻是敲門磚,但磚頭太硬,用力過猛,敲到了嘉靖帝頭上。這不是他考慮的範圍,他考慮的就是要重症下猛藥,倘若一磚頭能將皇帝拍醒,那且不是天大這功勞?倘若一磚頭將皇帝拍死,那亦沒所謂,反正,隻要皇帝的金鑾殿還在,大殿裏那把寶座還在,就不愁沒人做皇帝。
自然,海瑞非常清楚這一記重拳之分量,因而,他做好了一切準備,隻等聖上裁決。
棺材就停放在院壩裏,驛館裏冷冷清清,好像就住了他們一家。其實不止,但一聽說海瑞上奏了“直言天下第一事疏”,便都搬離了這個是非之地,躲得遠遠的,不想被帶災。跟皇帝叫板之事,從來就沒人想過,更遑論去做。與皇帝沾上邊,腦袋便不是自己的。你海剛鋒骨頭硬,不怕,別人可非常之害怕。
那天早上,海瑞從玉熙宮門前回來,就等在客房裏,靜候聖上派人來抓他。直到深夜,都沒有來抓他的人,隻是門外,多出一些不明身份之人轉悠。
江之南幾天前被他打發走了,昨日知道了原來是這樣,便回到驛館,打算與老師同生共死,共同麵對眼下之劫難。這個學生,他的親哥哥其實就死在海瑞手上,但他不怪恩師,要怪就怪兄長不識時務。
兄長之死,他不認為與恩師有什麼太大關係。因此,他一直把恩師當成自己長輩敬重。凡是恩師家有不好之事,他都第一個先到,總是能及時出現在恩師麵前。凡是恩師家有好事,他亦第一個先離開,總是躲避得遠遠的。據說,這便是君子所為。
現在,恩師一家,麵臨著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他自然不能獨自離開。他在與淳安的遊方道長學道,就借宿在京城鴻鳴寺,本來不遠,但他還是要住在恩師的驛館裏來,好隨時聽候恩師召喚。
眼下,恩師麵臨的這道坎,怕是不容易平安度過,有自己在,恩師可能會減輕些壓力。就算不能為恩師做些什麼,至少亦可以陪伴一邊,緩解一下他的心理負擔。之南並不讚同恩師此舉,他認為,此舉對國家社稷,意義不大,還徒增自己風險。
海瑞先是推卻,讓他趕快離開,不要留下帶災。見之南不願離開,一定要留下與老師共渡難關,卻又欣喜若狂,自言自語地說道:“這下可好,我看他還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殺我老母與妻女下人,還有我的學生。之南來得好,現在分量更足了,他隻要敢殺我們,就會落下桀紂之名聲。甚至比桀紂有過之而無不及,桀紂亦還沒殺比幹的學生呢。”亦不知是他忘記了,還是失憶了,比幹是沒有這麼死心塌地追隨之學生的,如有,以桀紂脾氣,可能還是會照殺不誤。
江之南見恩師這種狀況,心下大驚,心裏亦充滿矛盾。這是一個怎麼樣的老師,他還是我的恩師乎,還值得我尊重乎?自己不是言官,根本就輪不到他做上呈奏疏這等事,做了不是份內應該做的事,那麼上這道奏疏的真正動機是什麼?置辦下了棺材,又這麼怕死,是真正的勇士乎?不想死,又要去捅這麼大的窟窿,意圖何在?真是為了天下蒼生,黎明百姓,江山社稷,可以拋頭顱,灑熱血,忠勇仁義乎?
一連串問號,將他的胸腔都占滿了,勾得他五髒六腑不是滋味,卻得不到一個滿意答案。倒是海母覺得兒子這麼說話,不妥,趕緊製止住他。但海瑞並沒有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麼,亦沒覺得自己,有何不妥之處,還是一臉興奮,欣欣然手之舞之,戚戚然足之蹈之,像範進中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