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89:看今朝東岸祖屋話往昔(下)
鄢懋卿掐著手指,臉上一副得意笑容,他可能知道了夫人要問什麼,便嗬嗬笑道:“夫人哪,我們在一起都生活五十多年了,還有什麼是該或者不該說的乎?夫人有話盡管問來,老爺我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便是。”
鄢懋卿的回憶錄,這段時間正好修改到嘉靖三十五年,升任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後,被聖上派到浙江永嘉沙城鹽場主持工作。在沙城鹽場裏,他一蹲就是三年,沒回過京城,將夫人和孩子們留在家裏,實在有些遺憾。
這一生之中,要說與夫人分別時間最長,獨自在外無人照顧,便是這三年。他明白,夫人可能是想知道這三年,他一人在外,是怎麼生活的。這三年,鄢五管家並未同他在一起,家裏人根本沒人知道他所過的生活。
那是三年像牢獄一般的生活,即便當時已經身為正四品大員,卻亦還天天蹲在工地上,監督民工幹活,自己亦出工出力,與民工一起同吃同住。前期日子,過得確實清苦了一些。
英娥摟著老爺,說道:“那妾身便問了。”
“問吧。這些天,我的回憶錄正好修改到永嘉這段,夫人幫助老爺回憶回憶,倒亦不失為一件美事呢。”
“既如此,那就好辦啦,妾身還怕打擾到老爺的思路呢。”英娥看不清紙上的字,不知老爺具體寫到了哪裏,卻能從老爺平時的言談中,跟著老爺的思路,亦回憶一些他們在一起點點滴滴的情趣。
作為鄢懋卿,這樣的回憶,是幫助他撰寫回憶錄。作為英娥,這樣的回憶,則是幫助她尋找生活的樂趣。在老爺有時候自言自語的片言隻語中,她會獲得關鍵性提示,便跟隨這些提示,慢慢回憶他們生活中的一點一滴。
有時候,她甚至想像自己還是十八九歲的大姑娘,老爺給予了她足夠的愛之撫慰。這樣的撫慰,即便現在已經耄耋之年,還能滋潤到心田裏,還能滋潤到身體裏。
“不會,怎麼會呢。夫人想問就問便是,無論是問哪個時候的事,都不會幹擾到我思路。”這麼多年來,景修給英娥的印象,就是他的心態非常平和,從來沒在家裏發過脾氣,即便是重話都未曾說過,就是在教育孩子的時候,亦不曾有過。
老爺的修養自不必說,在英娥看來,這些都不重要,這些都不是男人的痛處。她一直想問的,便是男人的痛處。倘若問到痛處了,都還不發脾氣,那才算是真正的好修養。時隔這麼多年,盡管可能會觸動到老爺痛處,現在應該亦不會為此發脾氣了吧?於是,她大膽地說道:“老爺沙城三年時光,一直未曾回家,心裏有沒有想過妾身?”
“想,自然是想的。”
“想到了什麼程度?”
“就像夫人想我時一樣的程度。”鄢懋卿給夫人開起了玩笑。
“此話可就假了,妾身想聽到老爺的心裏話。”
“的確是非常的想念,有時候想得飯都吃不下,覺都睡不好。勞累了一整天,晚上一人獨臥空床,那種滋味的確難受死了。原來以為拚命幹活會好一些,可越是勞累就越是想你。”鄢懋卿見夫人認真,便亦不再玩笑。
“是的,那種滋味難受死了。妾身還好,有子龍子鳳兄妹陪伴。老爺一人獨自在外,確實讓人心痛。”
“夫人,話都說到這個地步,為夫倒是要向夫人道歉才是。”鄢懋卿說這話的時候,臉都紅了,他是想起心中那個姑娘,覺得還是應該告訴夫人才是。他原本是想,將此事帶到棺材裏去,現在他改變主意,覺得應該向夫人講清楚這件事。
“老爺是有什麼心事吧?在妾身這裏,是用不著道歉的,想說便說就是。”英娥正想問的就是這件事,看來已經說到實質問題上來了。
“為夫在沙城鹽場三年時間,做了一件對不起夫人之事,此事原本是不想再提起的,現在修改到這一段,自己卻始終過不去。不說吧,便感覺心裏堵得慌。說吧,又怕夫人聽了起心結。夫人既然問起,正好紓緩一下我心中之愧疚。此事埋在為夫心中幾十年,卻不知如何向夫人稟明。待日後有閑瑕時,為夫慢慢告訴夫人便是。”
“是為了那個麗娘吧?”英娥在黑蒙蒙的夜裏,偷偷地微笑起來。
“夫人原來是知道此事的啊,夫人是從何而得知?”鄢懋卿吃驚不小,感覺自己還是小看了夫人,這麼隱密之事,她居然都知道。想想,不禁感覺背心有一絲冷汗冒出來。幸好自己所做之事,不是什麼傷天害理之事,不然,此生就將無法麵對夫人了。
“倒亦不是從別人處得知,便是從老爺處得知。這種事情,妾身原本亦是無從知曉,是老爺自己告訴妾身的。”英娥還在微笑,她反倒有些得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