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看過我給周雅授功,不用我問,就主動彙報自己的感受。“做什麼動作我自己都知道,”他說,“但是身不由己。一開始好像有股外力硬把我的臂膊扭過來。我想,怎麼這個樣子,怎麼這個樣子?想掙也掙不開。吐出一口口氣我覺得內髒非常舒服,隻想往外吐。跳起來我自己也覺得很奇怪。我平時從來不跳,連走路都覺得吃力,怎麼會跳呢? 可是這樣跳一點也不吃力,腳下像裝了彈簧。後來我覺得喉頭發緊,想哭,但是哭不出來。現在我覺得人非常舒服,像洗了個澡一樣,頭一點也不痛了,精神特別好。”王紅舒問,你剛才手敲在桌子邊上,痛不痛?他說,我知道,但是一點也不痛。小曹說,沈老師,這回我徹底相信你了。本來我對氣功總有一些保留,但是這位先生斯斯文文的,不是氣功他不會這樣又跳又叫,我服了。我想對他說,我也是剛知道自己有那麼大的能耐。考慮到維護氣功師的權威性,我沒有作那麼坦率的表白。
於是我以征服者的權威的口吻對小唐說,我的功現在已留在你身上,你以後隻要放鬆站好,眼睛一閉,就會這樣動起來。你覺得舒服,就一天多站幾次。據後來周雅、小唐來告訴我,當晚他們從沈霞家出去,就直奔周雅父母家。其時已經l1點多了。周雅跑進臥室裏去向母親表演她的脖子轉動的靈活性,她母親覺得她好像換了一個人,已經好久沒見過她這般活潑的模樣。小唐則在客廳裏向嶽父表演他的自發動功。第二天,小唐有空就到門前的小花圃裏去“站”,發作一陣,一吐為快。後來周雅的父母又邀我去給他們授功。他們一家子都成了我的忠實信徒。
以上這段文字大約寫於1990年的五、六月份,那時我就起念要寫一本書,來談談我對氣功的認識過程。之所以寫完了這一段便擱置起來,一則是因為當時我手頭有其它的創作任務未了,二則是因為我覺得尚需要再多做些實驗,多積累些資料。私下裏我還存有一種小小的野心,希望能在短時間裏實現一個飛躍,把天目練開了,可以看得見別人的營衛之氣與五髒六腑。半年過去了,雖然在眉心裏常有一些異樣感,這些異樣感從氣功書上看及聽其他練功者說,都像是天日快開的征兆,然而這扇門卻遲遲地總是不開。就像我在中學裏讀了四年多的書(因為“文化大革命”),從來沒見學校那扇麵向外灘的正門打開過。中國有些老房子的大門當初造時大概就不打算開,於是我不得不考慮把寫書的日子定在開天目以後是否明智。從積累資料的角度來說,自給唐見端授功以後,據不完全的統計,僅我給以授功的已有100人以上,希奇古怪的程度可以與小唐媲美的也不乏其人。我覺得,對我要寫的這本書來說,這些實例也夠了。促使我現在趕快動筆來寫這本書的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在重新閱讀半年前寫的那段文字時所感到的恐慌。我發覺我已經遺忘了許多細節。我記不得那天下午我到作協是去幹什麼的,更記不得因為妻子早晨忘了將肉從冰箱裏取出,所以那天的晚飯遲了。當然,對讀者來說,這些細節似乎與氣功關係不大,而在以後的章節中,我也不可能將每一例治病或授功的過程都寫得那麼詳細。但是,記憶是整體性的,與治療及授功有關的細節也以同樣的速率在我的大腦信息庫裏消蝕。倘要我今天僅憑回憶來寫,我沒有把握寫出那些細微的動作變化與對話。而這一點直接關係到我的寫作宗旨。我之所以安排一段詳盡描述一次治療及授功過程的文字為整本書的引子,目的並非為了宣揚我的功夫的神奇,恰恰相反,我要一上來就向讀者和盤托出,表明我一點兒也不神奇。一個並不神奇的氣功愛好者製造出了似乎很神奇的氣功現象,這樣,也許能使我們對種種至今我們不能相信、不能解釋、不能把握的神秘現象感到親切些,容易接近些,不致於對它盲目排斥或者盲目崇拜,而是心平氣和、實事求是、由表及裏、由淺入深地進行研究。我要寫的是一本迄今為止與眾不同的關於氣功的書。現在圖書市場上頗為流行的氣功類讀物我是沒資格寫的。流行的氣功書大致分兩類。一類是介紹某門某派氣功的功理、功法的,其中不少是長期以來秘門單傳的上乘內家功法;一類是介紹某位或幾位大氣功師的出神入化的特異功夫的。我既沒有到深山密林中去訪過師求過道,也沒有哪位禪師道長因為有緣特地從深山密林裏出來招收我為徒;我既不會頭頂開石、沸油取錢、汽車碾身、銀槍刺喉等等硬功,也不會意念移物、燒幣複原、先睹未來、當眾換形等等神功;故而我更不能在此基礎上創造一種能解釋種種超經驗現象的恢宏的全新的理論體係。盡管我非常想使讀者從這本書中多多獲益,然而我還是沒有勇氣宣稱,隻要你讀我這本書時正襟危坐,斂神調氣,似讀非讀,恍兮惚兮,你就能接受到從書本上發出的信息,全身就會有湧動的氣感,一如黃山的雲海,廬山的瀑布,天山的融冰,峨嵋山的佛光;煩惱的心緒立時寧靜,纏身的痼疾轉眼消散。我這個人凡俗得很,恐怕這輩子是不會有機會獲得寫這樣的書的資格的。但是這類氣功書的部分(並非全部)往往也會有一種副作用,就是通過種種熱心的介紹,反而使氣功顯得更加神秘起來,因而離普通老百姓就更遠了。對普通的老百姓來說,他們對氣功有興趣,主要是想擺脫疾病(尤其是藥石與一般的體育鍛煉都顯得無能為力的頑症與絕症),其次是想增進健康與延緩衰老。有一小部分青年想通過練氣功進入武術的高境界,這部分人在整個氣功愛好者陣營中所占比例很小。氣功師的神奇功夫對普通老百姓有相當大的號召力,但要是連續不斷地灌輸給他們的都是些玄而又玄的東西,結果往往不是使他們倒了胃口,就是把他們嚇跑。對氣功的神秘感的增長與對練氣功出偏差的恐懼感及練功難以取得進步的失望感的增長是成正比的。同時,也不可否認,在任何一股席卷社會的熱潮中,難免泥沙俱下,魚龍混雜。氣功本身的神秘色彩,也使一些江湖騙子利用起來更為方便,古老的氣功似乎正在現代的“氣功熱”中走向它的頂峰,是否進而要走向它的反麵呢?這樣的趨向恰是我所不希望看到的。因為在二十多年練習太極拳及近幾年探索氣功功效的過程中,我畢竟對氣功這一祖國文化寶貴遺產產生了一些感情,不想看到它被糟蹋、被丟棄。在最近的二三十年裏,我已經親眼見到許多種健身療法,如甩手療法、紅茶菌療法、雞血療法、喝冷水療法等,熱鬧一陣,歸於寂寥。當然,沉寂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而氣功的淵源也比這些療法要深長得多,但是,它是不是也會遭到這樣的命運呢?返顧我自身的經曆,可以看到氣功之被人接受,特別是被在現代科學理論教育下成長起來的人接受,是有相當的難度的。超經驗的事實也許一時能取得轟擊傳統成見(有些是用科學外衣包裝起來的成見)的效果,然而這種效果是十分有限與短暫的。隨著新奇感的逐漸消失,這種奇聞異事對成見的轟擊效果就越來越小,最後便被麻木所吞沒。氣功最終要為大多數具有相當現代科學知識的人所接受,有賴於理論的突破,而不是靠對其神秘性的大肆渲染。而理論的突破,必須建立在對大量的第一手資料作充分的實事求是的研究的基礎上,也就是錢學森先生所倡導的“唯象學”研究。我寫作這本書的目的,就是利用我在情緒記憶與描寫上的優勢,盡可能真實地再現我在探索氣功功效實踐中見到的一些值得注意的現象,為氣功的“唯象學”研究提供一份詳盡而可靠的資料。因此本書的寫法是一種“拆穿西洋景”式的敘述,與一些氣功類讀物的神秘化敘述走相反的道路。而如果一個普通讀者讀了一個凡夫俗子的自白後,對氣功少了幾分敬而遠之的畏懼感,多了幾分從善如流的迫切心,那將使我感到很大的快慰。倘若人文科學的研究者,能從中發現一些民族文化的積澱,那便是這本書的額外的收益了。基於這樣的寫作宗旨,所以我對一些細節的遺忘感到很緊張,因為它可能影響我的報道的客觀真實性。雖然在打算寫作這本書以後,我有意作了一些記錄,然而這些記錄都是提綱或流水賬式的,太簡單。我一向太相信我的記憶力而太懶於動筆頭。現在我發現適用於寫的情緒記憶能力與適用於記實體的事實細節記憶能力是有區別的。亡羊補牢,我隻有趁印象還比較清晰的時候趕快動手寫,盡可能忠實地加以回憶,來保證本書的質量。
下麵我就從頭說起,從我當初怎麼不相信氣功說起。為了真實,可感,我將力求具體。因為具體,可能絮叨,這要請讀者鑒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