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太極拳與氣功,隔一層玻璃窗
知道我好氣功,就經常有人問我:“你練的是什麼氣功?什麼時候開始練的?”我總是回答說:“其實我沒練過什麼氣功。”聞者一定大惑不解。於是我趕緊補充說:“不過我二十多年前就開始打太極拳了。”一般的人至此都滿意地“噢”了一聲,表示認可。在大多數人的眼裏,太極拳,這種慢條斯理,溫文爾雅,被上海人形容為“劃空”的拳種,跟氣功天然是一對同胞兄弟。太極拳講究健身,氣功也講究健身,從太極拳裏練出氣功來,順理成章。然而,也有一些人對我的這種說法表示懷疑。這些人還往往是門內漢,是深諳太極拳之道的。說來也難怪,他們有的苦練了幾十個春秋的太極拳,當年拜過名師,聆聽過真傳,數十年來又不論刮風下雨三九三伏都每天堅持不懈地要練上一套兩套,甚至還在練拳外兼帶練站樁功、盤坐功,盡管不少人把自己的渾身毛病都練去了,卻不能發放外氣以弄得別人神姿舞之,你這小子又憑什麼能從拳裏練出這一招呢?他們若不懷疑我有氣功,就一定懷疑我藏起了練功的秘法不肯告訴人。隻有門內漢才知道,太極拳對氣功的門戶之見其實是很深的(這裏所說的氣功是指不能歸之於武功的氣功的超經驗現象)。據說有人曾向一位尚健在的太極拳宗師請教氣功,那位老先生斷然回答說,我不懂什麼氣功。那態度頗有點像兩千多年的孔夫子回答學生季路,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但是,我十分確切地知道,倘說我在氣功方麵有那麼兩下三腳貓,它決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就像某些氣功大師所宣稱的那樣,在某日某刻突然與宇宙間的神秘力量建立起了心靈傳感的通道;也不是從娘胎裏帶來的特異功能,隻是到了將近不惑之年時才被開發出來。我的氣功的功力確實是從太極拳的功底上生長出來的,盡管我在當初習拳時並沒有這樣的自覺意識,而且受習慣成見與自身經驗的局限,長期以來對氣功抱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回過頭去看,太極拳與氣功,其實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自有一條曲折的小徑相通。隻不過這條小徑上岔道很多,走偏一步,往往會使你同所期望的目的南轅而北轍。我能從這條小徑上走過來,實在是一種僥幸。然而,我今天的狀況是不是算行進在正道上,還是已經偏離了方向,一樣地屬於不可知,要留待以後的時間來檢驗。我這樣說是出於真心的困惑,並非自謙的客套。《瑜伽真性奧義書》中說,瑜伽功練到一定的程度(尚屬初級階段),就會出現“在坐乃如蛙而躍躍能起”等“超異常人之行”,但是,“驚奇之跡,超凡之能,詭異之觀,又皆不可以示人也”。即使練到後來的高深境界,“有心神殊異之能生起:如天耳、天眼,瞬間遠行;或語言成就(辯才無礙),隨意變相,隱形不現。以糞穢塗銅鐵等,皆可化為黃金。更進修持不輟,則能飛行虛空。雖然,明智之瑜伽師,常於此種成就,視為大成就之障礙。明智之士,必不留連於其間。此瑜伽之王,必不以己神道之力,示以任何人也”。對照這樣的教訓,我還沒練出什麼“驚奇之跡、超凡之能、詭異之觀”,卻喜孜孜地到處示人,豈不是自拒大成就於千裏之外嗎?也管不得那麼多了。且假定我這樣是屬於從太極拳裏有較大收獲的,那麼,根據我的經驗(這點後麵將詳細談到),其實許多苦練太極拳的人,他們都有相當大的氣功功力,隻是他們不相信自己還能有這樣的能耐,所以這種功能一直在他們的體內睡大覺。故而當他們眼羨別人在那麼神姿舞之時,其實是在端著金飯碗討飯吃。當然,開發出自身的氣功功能來,是好是壞,是福是禍,這又是另外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
還要加以補充說明的是,我那麼強調太極拳對我的氣功功能的決定作用,並不是說我的拳打得很好,練得也很刻苦。說來慚愧,二十幾年的拳齡,隻能說明我二十多年前曾一本正經地拜師學過拳,而這些年裏實際的練拳天數,加起來恐怕連個零頭也湊不齊。在開頭的一段時間裏(大概有一年左右),我確實練得很賣力,可以說對得起老師與我自己,以後,我就不能說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應該算是“一天打魚,十天曬網”了。我這麼說並不是要變相地誇耀自己天資聰穎,悟性高,隻是想說明這樣一個問題,既然我練功的收得率(功夫的產出與投入的比例)相對來看好像比較高,是否能以此證明:其一,我一開始學拳路子就比較正,其二,在以後的發展過程中實際上沒走什麼大彎路。倘若這種說法成立,我覺得,這兩點都與我的老師沈俊盛伯伯有很大的關係。
我是1967年開始跟沈俊盛伯伯學拳的。我記得是夏天,印象中初次見麵他穿著薄薄的短袖襯衫。他跟我媽媽是一個店裏的同事,是個與書籍幾乎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文質彬彬的人。打拳是他堅持了數十年的業餘愛好。他也教幾個學生,都是同事、鄰居或由同事、鄰居介紹來的朋友。他教學生從不收人一分錢或束修什麼的,但教得非常認真、耐心。俗話說,名師出高徒,他不是什麼名師,但我覺得,他教給我的也許比一個名師實際能給我的還要多。或者換句話說,他為我以後到名師門下去進一步深造打下了良好的基礎,隻是我自己沒有對此很好地加以利用。我現在越來越體會到他傳授給我的東西的價值。我真是非常地感激他。
因此我將拳齡的起端定在l967年的初夏,也算是內心對他的一點紀念。其實,在這之前的四五年,我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1962年),就參加過我家附近山東路體育場辦的簡化太極拳初級班。我是學員中年紀與個子最小的一個,跟其他學員至少要差三四十歲,但也是學得最快與最好的一個。一期初級班一個月,我學了半個月就把所有動作都學會了,剩下的半個月就當義務教員去教其他的學員。初級班以後是一個月的提高班,老師就讓我享受免費的優待,繼續當他的助教。這樣,我在班裏的處境就有些奇特。一方麵,許多學員誇我聰明、靈活,小小年紀能有這樣好的耐心來學太極拳,將來功夫一定不得了;另一方麵,他們又奇怪我為什麼不去學少林拳,認為少林拳才適合青少年的天性,才對生長發育有利,而太極拳是其它什麼拳都練不動的人才練的拳,隻能健身,不能防身。我內心其實何嚐不希望去學少林拳,因為我學拳的最強烈的動機是想掌握一套克敵製勝的本領,從而迅速改變自己在學校裏備受“野蠻小鬼”欺負的悲慘處境。但是學少林拳我有顧慮,我對自己的小腦嚴重地缺乏信心。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我的體育分數與其它各課成績就顯出兩極分化的趨勢,而且任憑我怎樣努力,這種趨勢隻有發展不見逆轉。這裏麵也有生理因素,譬如我的前庭功能欠佳,往往作一個前滾翻便會引起頭暈嘔吐,然而更重要的是心理因素。回憶起來,我發現自己極易受自我暗示,有些事情就是自嚇自嚇壞的。就在此刻寫書的時候,我還能清晰地喚起三十年前當我遠遠地看著跳箱時緊張的內心體驗。無論是並腿過箱、曲腿過箱還是叉腿過箱,我看著老師與別的同學做動作時,總是活靈活現地想象自己過箱時腳會在跳箱上絆一下,接下來我就會摔得鼻青眼腫。這種生動活躍的想象的結果,往往使我跑到跳箱前連撐一下的勇氣也沒有。直至今天,盡管我被很多人(包括我自己)認為在太極推手與氣功方麵都有點“三腳貓”,盡管我啃過幾本弗洛伊德的書,但我還是沒有克服這種自嚇自的毛病。譬如我今天仍不會遊泳,不會騎自行車。按說這兩門技巧的關鍵都在適度地調節、控製身體各部分肌肉的使力情況,而太極推手實際上就是對協調全身肌力進行嚴格訓練(這點以後將進一步論及),可是我的太極功夫卻對學遊泳與騎自行車一點也幫不上忙。我不是不會遊泳,我有把握在沒及頸項的淺水中遊上二三十米,但隻要一進深水區立刻動作失常,喝水嗆水。我也不是不會騎自行車,在農場時,我曾經咬咬牙馴服了一輛龍頭會360°轉圈的老爺車,騎著它最遠踏了二十多裏地,其中有一段是幾百米長的僅兩尺寬的灌渠,然而回上海後我還是一上車就要往下摔。據說騎自行車的平衡術,一旦學會,就終身受用,我卻創造了一個例外。因此,當我看到猴子或熊貓騎著自行車在雜技場的圓池裏優哉遊哉地兜圈子,不禁生出一點慚愧。後來想想也不必慚愧,因為它們沒有我這樣豐富複雜的心理活動。所以像我這樣的人,一旦染上頑疾,精神的崩潰應該大大早於自身免疫功能的崩潰。故而我覺得自己更加離不開氣功,興許它作為一種精神支柱,可以使我免於遭受那樣的滅頂之災。大概正因為在我的潛意識裏覺得對氣功的心理依賴要勝於生理依賴,所以我在探索氣功功能的過程中,一直孜孜不倦地要把發功與心理暗示區分開來。我迫切希望證明氣功功能是獨立於心理暗示手段之外的客觀存在物,這一點會在以後的敘述中多次提到。
還說我的小時候。體育課上充分表現出來的懦怯,使我自然而然地變成了一個弱者。在惡性循環的自我暗示的作用下,我又以為自己天生是弱的,是應該力氣小、受人欺負的(身材矮小也成為一條有力的理由)。其實在青少年時代我是很健康的,除了感冒、牙痛、流鼻血與扁桃腺炎外,沒生過什麼了不得的病。我也曾為了克服膽小,爬到外灘的防洪牆上去走上幾十米;也曾硬著頭皮跟人摔過交,打過架,但這一切都無助於改變我的積弱已久的地位。傳說中能“四兩撥千斤”、“以柔克剛”的太極拳很合我的心意,我以為這是一條不需要付出太多代價卻又能使自己迅速強起來狠起來的捷徑。但學了兩個月後,我沒有在那個班裏繼續免費泡下去,盡管隻要我樂意,我還可以留在班裏“提高”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我已經知道老師本來是籃球教練,是為了全民普及太極拳臨時半路出家改教拳的。他教的拳也許能使一些本來體弱多病的人鍛煉後怯病強身,卻跟提高打架水平一點沒有關係。當然,這段學拳經曆對我還是大有裨益,雖然簡化太極拳的套路很快就被我忘了,可是我對自己小腦的信心卻是大幅度的增長。一年後,我上小學五年級時,西藏南路體育館到我們小學來招收少林拳初級班的學員,我就大膽地報了名。
我已記不清這期班是由我們小學一家包了,還是由幾所小學聯合組成,反正學員好像有四五十個,學期好像是3個月。我因為知道自己學少林拳有點先天不足,所以後天額外地賣力,有點“笨鳥先飛”的意思。每周3個上午6點到7點鍛煉,我常常5點就到了那裏。早晨出入體育館從“青年會”的大門走,先上台階,再下樓梯。我就在樓梯腳下壓腿等開門,這點給教練留下很深的印象。辦班時正是冬天,冬天的熱被窩對我還是很有吸引力的。、然而我作出這點犧牲卻是非常值得。3個月後,四五十人淘汰隻剩兩個人升入中級班,其中一個便是我。這3個月其實隻學了十路譚腿。然而這個班畢竟比簡化太極拳要正宗得多,教練要我們擺弓步樁,擺馬步樁,擺得我們嗷嗷叫。我隻是膽小,卻不怎麼怕皮肉受苦,所以我能在初級班裏表現出色。3個月的最大收獲,是我把腿韌帶拉得很鬆,腳尖勾起來能觸到下巴,擺個“一字開”、“八字開”什麼的很瀟灑。到今天盡管韌帶已抽緊了許多,它仍然還是我的驕傲。進入中級班以後,我意識到我的習武生涯怕是快走到盡頭了。中級班其實隻有我們兩個,與高級班的學員混在一起進行基礎訓練。訓練完後他們作徒手對練、舞槍弄棍或翻斤鬥,我們則在一邊看,沒有誰來管我們。所謂高級班,又叫黃浦區武術跳繩隊,人稱“王家班”,因為它由王子平的女婿執掌教鞭,學員中有王子平的幾個兒孫。他們的跳繩,要翻出種種斤鬥。我一看見他們翻騰空斤鬥心裏很發怵,如果騰空不起來,不等於將腦袋去跟硬地碰嗎?我無論如何想不明白,人怎麼能彈跳起來,在空中顛倒個圈再落地? 我對騰空翻的神秘感不亞於今天許多人對氣功的神秘感。好在中級班是過渡,我還沒有資格去學翻斤鬥,但我一直在審問自己的靈魂,倘若有朝一日讓我光榮地參加高級班,我是為了榮譽不惜犧牲生命呢,還是為了生命不惜犧牲榮譽?十二三歲的少年,在這樣嚴酷的問題麵前,顯得有些力不從心,所以我隻有讓這件事拖著。這時候,有個與我住在一條弄堂裏的才念初一的姓朱的高級班學員,挺身而出促使我下了決心。那天教練正好有事走開,他忽發奇想,要創造一個從跳箱上翻騰空斤鬥下地的動作。就在將著地的一刹那間出了差錯,他用手撐了一下,隻聽見“啊唷”一聲,他就癱在地上起不來了。學員們都著了慌,本隊教練不在,就去把摔交隊的教練拉來了。摔交隊教練以為是脫臼,三弄兩弄,結果將肘部弄得往後凸出一個尖角來,透過繃緊的表皮,可以看見裏麵白瞭瞭的骨頭。當時我就在心裏打起了退堂鼓,隻是那鼓聲深掩在黑暗的潛意識裏,我並沒有聽到。這樣又過了兩三個月,我的扁桃腺頻頻發炎,屢次化膿,似乎我過於勞累,再這樣下去,就要影響我的升中學考試。家長集體討論決定要我終止每周3天的起早練拳,我才戀戀不舍地遵命放棄本來開端很不錯的武林生涯。弗洛伊德說,生病是一種最有效的逃避的借口,信如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