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途中撿得一條命
本章標題中所言之“途”,既指一次具體的旅程,又指從1987年春到1989年秋這一段時間。就氣功而言,這個階段給我的印象就像在匆匆的行旅中,已經從家裏出發了,但尚未到達風景區。雖然照一些哲人的明智的說法,隻要上了路,遊覽便開始了,不必等到了風景名勝處才端起架子一本正經地來“歎為觀止”。但在我輩凡夫的心目裏,在途中與到了風景區後的情感、精力投入,畢竟還是有很大的不同。
從黃山歸來後的兩年多時間裏,我在氣功方麵小心翼翼、三思而行,始終不敢貿然挺進,投入過多,其最主要的原因,是怕影響我的創作。這兩年多裏,我的主攻方麵是長篇《正常人》。對這部作品,我看得比較重。因此,我總有一種怕不能完成,不能活著看到它出版的恐懼。故而對潛在的幹擾因素有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在這種心理的陰影下,我預感到氣功可能對之構成一種侵蝕力。這種侵蝕,倒並非因為氣功與創作爭奪時間與精力。誠然,在寫這部長篇時我內心有一種緊迫感,似乎有誰拿著鞭子在背後監工,但在表麵上我的創作狀態還是比較放鬆的。我並不規定自己每天一定要寫出多少千字,也不強求自己除了吃飯、睡覺,就隻能坐在書桌前。我知道“欲速則不達”以及“磨刀不誤砍柴工”的道理,我更知道放鬆的心態對我的創作,特別是對《正常人》這部長篇所具有的重大意義。倘僅僅把氣功視為一種鍛煉方式,在時間與精力上我將對之毫不吝惜。我所畏懼的氣功的侵蝕力指向“鬥誌”,也就是我的對題材的創作熱情與衝動。自從窗簾一動,我眼中的有序的現象世界遭到顛覆後,我預感到,隨之而來的,將在世界觀與人生觀的層次上引起一係列的“多米諾”效應。這種事情遲早會發生的,而且就我的本性而言,我企盼著、也推動著這種事情的發生。說到我的本性,根據我長期以來對自己內心的審察(這也是我從事創作的職業需要),我發現我比同時代同年齡層的一般人,對人生的終極意義要寄予更多的關心與冥想。在現實生活的功利的激流中,我不是一個勁頭十足、競技狀態上佳的遊泳健兒,又缺乏“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搏擊精神,常常要爬上岸去休息一會,瞻前顧後,想想一直這麼往前遊是否值得、是否明智、是否有意義等等貌似深奧玄妙的問題,直到發現一批批的人已經遊到前麵好遠的地方去了,又發覺自己決不會找到與眾不同的人生蹊徑,才又跳入激流,從眾向前。這種本性,對我所選擇的作家這一行當,倒是較為適合的。一般地說,作家很少是現實生活中的幸運兒,這樣,才逼得他對現實生活、對別人與自己的生活方式作出種種質疑與挑剔,才能把人人都熟悉的生活寫出一種需要重新審視細細品嚐的陌生感來。然而,我的另一種本性,卻又是我選擇作家這一職業的很大的障礙。我對理性思辨的興趣更甚於對情感的關注。我對一種現象不肯停留在感受到後即全身心地擁有這種感受的狀態中,我總喜歡去窮究現象背後的本質。對我來說,一種現象,隻有能對它作出解釋,它才獲得了存在的充分理由,或者說,我對它的存在才感到安心。這種品性,對一個科學家來說,也許是很可貴的,對一個作家來說,則像是患了色盲或視野狹隘症。綜合上述這兩種我的秉性,我明白我是不會放棄對氣功奧義的探求的。但是,哪怕這種探求將把我整個的認識提升到一個更高的層次,又將如何呢?高處不勝寒,要是我幾十年積累起來的對人生的那麼點體驗、感慨,都因之而顯得微不足道、幼稚可笑,或者像佛教說的都是些“顛倒夢想”,倘若我竟然失去了把它們寫下來的熱情與勇氣,那對我來說,損失是太大了。所以,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決定把氣功的事往後拖一拖,先集中精力把長篇寫出來,有點類似一個人打算遁入空門前,先了卻塵緣,把家事安排定當的意思。大概因為我這個人本質上是個人中心主義者,所以我想到的是讓我迄今為止的生命有個交待,寫《正常人》就是這樣一種交待。當然,我不是說從l989年秋到現在這兩年的對氣功的探求,已經使我的世界觀與人生觀發生了根本的變異,或者說,我已經打算出家了,但是,我以後再投入全部精力、心血去寫的長篇,決不會是《正常人》一類的作品,對這一點,我有把握這麼說。隻是對這樣的有多少讀者可能接受,我毫無把握,故而近年內它不會誕生。所以,當時的決定,.雖然從今天看來有些神經過敏,但也不是毫無必要的。
我對探求氣功隻是延宕,並非與之絕緣。特別是《正常人》第二部初稿出來後,根據有關人士的意見,我決定對之進行大改時,氣功鍛煉就與讀書一起,作為調整心態的兩大措施,被提剄日程的重要位置上。雖然我從事氣功鍛煉的方式還隻是打太極拳與推推手而已,但是與過去相比,我更注意太極拳與推手跟氣功之間的內在聯係,也就是有意識地尋找我所發放的“外氣”的來源。這樣,一方麵因生性使然,不由自主地對氣功的興趣越來越濃,另一方麵,又有意識地克製這種興趣的發展,於是便形成了轉瞬即逝、淺嚐輒止的在途中的感覺。前麵已經說了克製這種興趣的理由,下麵再詳細說說這種難以壓抑的興趣的自然生長情況。
在這個階段裏,我對氣功的興趣表現在理論與實踐兩個方麵。
先說理論方麵。我首先注意到氣功對東方民族文化心理形成的重大的甚至是決定性的影響。
引起我注意到這一點的緣由,是一位朋友向我透露的練功感受。他說,他在一次難得的氣功境界裏,體驗到了一種類似性交的快感。這位朋友練氣功的時間並不很長,練功也不是十分刻苦,十分追求,然而他雖不從事文學創作,卻對分辨與描述自己內心情感十分擅長,且有這方麵的嗜好。他在向我談及這種體驗之前不久,正從報刊看到一篇文摘,說外國科學家已經發現動物的腦子裏存在著一個快樂中樞,向供實驗用的老鼠的快樂中樞注射某種藥物給以刺激,大白鼠就變得異常興奮,竟至忘記了吃喝與睡眠,蹦達不止,直到20來天後因體力衰竭而死去。他認為,這種類似性快感的氣功態的產生,也是刺激了這個快樂中樞的結果。由此可以設想,快樂中樞存在於腦中,平時像一個包著硬殼的核桃,外界給它的刺激需達到一定的強度方能將其打開。這種刺激一般來自我們的感官。從感官得來的刺激通常強度是不夠的,所以需要刺激的積累或增大刺激源的輸出量。除了感官途徑,還有藥物作用途徑,這就是一切迷幻藥、毒品的藥理機製。藥物作用迅捷,刺激程度深,然而它的副作用極大,對人體的戕害程度也非常之深。他認為,他的體驗表明,意念力也同樣能轟開快樂中樞這顆硬核。這種方式雖然得之不易,但是安全可靠,對身體非但沒有傷害,反而能增進健康,甚至返老還童。曆來認為享樂縱欲與健康長壽是一對天然的矛盾,氣功恰恰可能使這對矛盾變成相輔相成的和諧體。所以,他預言古老的氣功將在現代社會裏煥發青春,成為現代人自我實現、自我完善、自我超越的一種重要手段。
氣功在現代社會中的前景是否真有那麼美妙,我不敢像他那樣斷言,但他的體驗與思考,卻給了我這樣一個啟示:倘若一個人練功到了這樣一種境界,能夠隨心所欲地把腦子裏的快樂中樞打開,隨時隨地能夠體驗到人間難得的快樂、舒暢、幸福、寧馨,那麼,他對外界環境還能提出什麼要求呢?我們已經知道,練氣功的人對食物的要求可以降到非常之低,有的基本素食,有的能長時間僅靠野果清泉維持生命,有的甚至可以在一段時間裏辟穀。我又聽說有的功夫高深的人可以自動調節體溫,也就是說穿什麼衣服、甚至穿不穿衣服都可以無所謂。倘若再加上沒有異性也可以得到性的滿足,沒有任何奢侈的享樂也能得到高度的快感,那麼,人的生存需要就降到幾乎等於零了。在這種狀態下生存的人,他自身就是一個近於封閉的自給自足體,客觀環境對他幾乎沒有影響,他又何必要吃吃力力地去影響、改造客觀環境?因此,客體環境與主體人的關係是自然的、和諧的。這種自然與和諧,是一種“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狀態。如果主體達不到這種自給自足,那麼,為了生存,他隻能向外界環境去強行索取,隻能改造自然環境使之有利於自己的生存,於是主體人與客觀自然環境的衝突對立就發生了,而且越演越烈。在這一點上,我看到了東西方文化分流的根源。一般都認為,東方文化追求人與環境的協調,而西方文化強調人與環境的鬥爭,何以兩種文化會在人與環境的關係這一點上分道揚鑣呢?我讀過丹納的《藝術哲學》。傅雷先生在“譯者序”中介紹說:“在他看來,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性質麵貌都取決於種族、環境、時代三大因素。這種理論早在18世紀的孟德斯鳩,近至19世紀丹納的前輩聖伯甫,都曾經提到;但到了丹納手中才發展為一個嚴密與完整的學說,並以大量的史實為論證。”由此可見,丹納的學說在西方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然而,運用丹納的觀點來解釋東西方文化的這種分野(倘若這種分野說能站得住腳的話)卻不行。時代且撇開不談,因為東西文化的這種分野似乎從神話傳說時代就存在著了。你看希臘神話中的神與英雄們主要的活動舞台是戰爭與曆險,而中國神話中的主角從伏羲、女媧到神農、黃帝、堯、舜,主要的活動是在領導人民從事生產、安排生活,甚至教人怎麼得道成仙,戰爭(如黃帝之戰蚩尤)隻是不得已而為之的輔助性活動,從來不是作為他們的主要業績來大書特書韻。而且常有這樣的說法,“神農之時,天雨粟”,“蒼頡作書而天雨栗,鬼夜哭”,來說明天與人的感情是相通的。既然這種分野似乎是先天的,時代這一後天的坐標就失去了意義。那麼再看環境。我們對遠古時代的人文環境知之甚少,無從比較,隻能看自然環境。丹納在自然環境方麵強調地理環境及氣候條件對人的心理的影響。如說某國北方寒冷、又多山地、耕作不易,故性剽悍,產生的藝術品也粗獷、強健;而南方氣候溫和,又是平原,收獲頗豐,所以人民性情溫和、快樂,產生的藝術品也明快、柔美。但是,沒有根據說東方民族追求與環境的協調,是因為所處的自然環境本來就比西方來得優越。在西方民族的神話傳說中有滅絕人類的大洪水,在東方民族(印度與中國)的神話傳說中一樣也有。而且,從曆史記載、古跡遺址與出土文物看,古希臘與古羅馬的物質文明富庶程度決不會遜於古印度與古中國。於是隻剩最後一個因素:人種。但是,按照19世紀歐洲流行的一種理論,古印度人與歐洲的希臘人、日耳曼人、斯拉夫人等同屬於“雅利安人”。這樣,人種的根據也不推自倒了。丹納先生的三大原則在這個問題上失靈,從反麵增強了我以氣功作為解開這個文化發生學之謎的鑰匙的信心。氣功這種文化現象,在遠古時代的東方民族中,之所以顯得那麼重要,是因為它直接影響到宗教的形成。在印度,瑜伽術不僅是作為一種健身鍛煉的方式,更是作為一種修煉成神的途徑來認識的。這就決定了婆羅門教及以後的佛教,都以靜心修煉,靠自身的念力使自己超脫塵世作為宗教活動的主要內容,因此,與以向上帝祈禱為宗教活動主要內容的西方猶太教和基督教的麵貌有根本的不同。在中國,從老子的《道德經》與儒家的經典中,都可以看到氣功的深刻影響。天人同構,天人感應,這一最基本的中國古代的世界觀,有理由認為是在大量的氣功實踐基礎上產生的(關於這一點,張榮明先生在《中國古代氣功與先秦哲學》一書中有很翔實的論證。在讀這本書之前,我對它是很有些偏見的。我認為作者也許是為了抬高氣功的地位,牽強附會地到先秦諸子的著作中摘些章句來加以印證。我們中國的文化遺產是那麼的豐富,而使用的語言又是那麼的模棱兩可,以致幾乎任何學術觀點都能從古紙堆裏找到證據。讀了這本書後,我覺得對作者很抱歉。他的態度是很嚴肅的,立論推理都很周密。我不知道別人對他的觀點信服不信服,反正我是信服了)。然而,恰恰在西方民族的文化傳統中,找不到氣功這樣的文化現象。西方宗教文化中有禁欲主義,但禁欲是作為將自身奉獻給上帝的一種苦行來理解的,它是以死後能進入天國,得到上帝的恩寵為報償的。而在東方宗教文化中,修煉並非隻是一種苦行,並非隻能在來世或彼岸得到報償。相反,它一再提醒修煉的人,在靜修過程中,很快就會進入“恍兮惚兮”飄飄欲仙的自在無礙的心境,很快就能獲得快樂與幸福感,很快就會產生種種特異功能,但你千萬不可沉湎於其中,這樣會妨礙你達到更高更奇妙的境界。有人稱東方文化為“樂感”文化,若依此說,我認為氣功就是這種“樂感”得以產生的自然基礎。這種樂感的基本特征是內心的自由,內心自由的獲得前提是不能“以心為形役”,也就是不能向外界環境提出過多過高的要求。沒有氣功態的經驗作為參照,人是不會自覺地將滿足欲望的途徑從外界轉向內心的。
從今天來看,將氣功作為東西方文化分流的根源,至少有兩個問題尚有待探討。第一,練氣功,即使在遠古時代的東方民族中,想來也不會非常普遍,會像吃飯、種地、打獵那麼重要,它何以會在集體無意識中積澱下來,世世代代深刻地影響著人們的宇宙觀與人生觀?第二,氣功應該也有個發生的原因,這原因是否可以用人種、環境、時代的因素來加以解釋?若不能解釋,那麼它的原因又是什麼?倘若認定它即是最初因,那麼根據又是什麼?不過,以我的水平,找到氣功這個原因,七拉八扯來加以印證,以求自圓其說,已經是勉為其難了。再要往前追溯,非我之力所能及。況且我還是在“途中”,於匆匆一瞥中能夠獲得這樣美妙的印象,我早已是喜出望外了。
理論方麵的第二大收獲,是我意識到了自己以往看待氣功現象(其實何止是氣功)的思想方法的片麵與顛倒。
在發放外氣方麵初步嚐到甜頭後,我就把當時正在上海醫科大學念醫學碩士研究生的弟弟找來,將我發現的新大陸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有意遊說他把研究的目光也投到氣功方麵來。我對他說,如果對發放外氣這一現象能用科學實驗手段來加以證明,那麼,這將在哲學方麵引起重大的突破。因為,在發放外氣這一現象中,精神(意念)是直接地轉化為物質(外氣),而非我們通常說“精神變物質”時,隻是一種比喻。這樣,是否就填平了精神與物質之間的鴻溝?精神與物質若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上達到了融和,是否將引起人們重新構築宇宙觀?當時我很興奮,充滿激情與靈感的詞句隨著我兩手的不停揮舞,滔滔不絕地從舌尖上湧出來向他衝擊。然而他卻不為所動。這沒什麼,他對我說,你說的這些現象,現代科學都能加以解釋。人都能放出一種紅外線,否則就不會有什麼紅外線攝像儀了。隻是一般人發出的紅外線,是自然狀態的,均勻地散布在全身各處,而氣功師則是通過意念將它集中到一點上發射出去,這樣能量就大了。這當然需要經過鍛煉,並非一般人所能做到,但是,舉重、跳高、短跑等世界冠軍創造的紀錄,也非一般人所能望其項背的。一般人做不到,並非就能證明“人”絕對做不到。就算發射紅外隻是程度上的差別,而發射粒子流則有性質上的差別,但是,已知動物中有許多是能發射超聲波的,一樣是血肉之軀,一樣由細胞、組織、器官等構成,為什麼動物能辦到的事,“人”就絕對辦不到呢?恩格斯說過,人在其進化的過程中,同時有許多功能都退化了。一種功能長期不用就會退化。譬如嬰兒剛生出來,天然地會從母親的乳頭吮吸奶汁。但是,你讓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再從母親的乳頭去吸奶,他往往就不會吸了。相反,人若缺失某種感官功能,他的其它感官功能常常會比常人發達許多倍,這在心理學上叫感覺代償。人到底具有多大的潛能,迄今為止的科學知之甚少,更不要說從理論上運用數理邏輯演算出人的能力的極限來。至於說到精神直接變物質,其實從物理學上看,任何活動都要消耗能量,也都表現為一定的能量,意識活動也同樣。隻是在通常的“思想支配行動”這種精神與物質的聯係方式中,這種能量轉換表現得非常複雜與十分隱蔽,因此人們沒有從這個角度去對之進行研究。而在發放外氣這一現象中,精神與物質之間關係比較直接,比較單純,似乎沒有什麼中間環節,所以如何轉換這個問題就變得突出、觸目了。本來隻是走了一條近路,並沒有什麼神秘。之所以會感到神秘,是人們被自己的常識、經驗給束縛住了,就像幾百年前,人們聽到地球是圓的,地球圍繞著太陽轉感到不可思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