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4月21日晚11點多(夏令時),我妻子突發珠網膜下腔出血。她發病時我還沒睡下,坐在被窩裏看書。那天是星期日,白天她洗了兩條被套,又洗刷了廚房、廁所的地坪,覺得很累,再加上這些天因為一點無妄之災引來的官非,使她心情不太好。到晚上,她感到頭有些脹,像頭痛病發作的前兆,就早早上床睡了。說“早早”,大概也在9點左右。我家睡覺一貫較晚,妻子上床通常在10點以後。她是從一個惡夢中痛醒的。她突然“喔唷”叫了一聲,我湊近身子去看,她勉強睜開眼睛,神情有些可怖。我問她,你怎麼啦,做惡夢了?她說,頭痛,痛死了,隨即呻吟起來。事後她說,當時的感覺就像被棍子猛擊了一下,並聽到腦子裏“嗒”的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爆裂了。隨之而來的劇烈頭痛是她自出娘胎後從未經驗過的。痛點在後枕部偏右,頭顱內約1寸左右的深處。耳朵裏立刻響起來,是一種尖銳的嘯叫聲。脖子一下子扳緊了,不能轉動。心髒一陣狂跳,仿佛要從喉嚨口竄出來。胃裏開始翻騰,想嘔吐。除了呻吟,她一時無力說些較長的句子來表達她的思想。
但她當時的意識非常清楚,覺得自己十有七八是珠網膜下腔出血了(簡稱“珠血”)。在整個過程中,她是唯一的一下子對她的病作出像CT一樣正確診斷的人。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的手裏,所以她被我教訓了七八天,如今回想起來實在有些內疚。使她能一下子把握住真理的原因,一是這次頭痛與她以往的頭痛有天壤之別,二是她擁有腦血管意外的家族史。從父係看,父親1982年死於腦溢血,叔父1983年死於珠血。從母係看,外婆死於腦溢血,大姨媽死於腦溢血,母親於1972年中風偏癱。而且,她叔父得珠血時,也是聽見腦子裏“嗒”的一聲。他到醫院去求診,對醫生說聽見自己腦子裏的血管爆掉了,醫生嘲笑他,血管爆掉你能聽得見?結果服了一個星期的止痛片後,再度出血進入深昏迷,就沒能醒過來。這件事留給妻子的印象十分深刻。她經常要發頭痛病,一個月總要發作一到兩次。她的哥哥姐姐們也都有此症。發作起來,一般是前額連同太陽穴脹痛,常常要鬧到非吐不可的程度。她發病多在經期中,有時也會因身體勞累或情緒煩躁而誘發。譬如上南京路去逛商店買東西,回家來常要發病一回。這種頭痛症叫血管痙攣性頭痛,搞了氣功後我才知道,三五十歲的婦女患這種病的很多,少說也有百分之六十,本來沒什麼希罕。叔叔因珠血亡故後,她家的兄弟姐妹們對自己的頭痛症重視起來。她姐姐秦劍蘭曾鄭重地對她說,以後如果發生腦血管意外,頭千萬不能輕易轉動或讓人搬動,以防引起更多的出血。這話她是牢牢地記住了。不過,秦劍蘭說的“以後”,也是指他們步入老境,腦血管變硬變脆“以後”,是提早了幾十年的思想準備,誰也沒想到會這麼快就發揮了作用。在大多數人的觀念中(這大多數人不僅包括我,包括妻子與她的哥哥姐姐們,還包括醫院裏的神經專科醫生),腦血管意外是老年人的專利,這“老年”的下限至少得50歲。後來我翻閱了秦劍蘭借來的神經專科醫書才知道,這種觀念其實是錯的。珠血,除外傷及腦血管硬化後破裂引起外,還可能由先天性血管畸形及腦動脈瘤破裂引起,因此,發病者中還以中青年居多。然而,就總體而言,它在中青年中的發病率,與高血壓、血管痙攣性頭痛等還是不能比,因此,把珠血誤診為高血壓或血管性頭痛,是常有的事,特別在珠血不是由外傷引起的情況下。但這種誤診是非常危險的。尤其是血管性頭痛,西醫對其常用藥物擴張血管,使痙攣得到緩解。而對珠血來說,擴張血管的結果,則會導致已凝結的出血點重新脹裂,再度出血,那是有性命之虞的。所幸的是,盡管我在CT報告出來前的八天內,一直頑固地認為妻子的病隻是嚴重的血管性頭痛,但我采用的是氣功療法,並且自信地認為我的氣功對付血管性頭痛綽綽有餘,反對她吃藥打針。結果歪打正著,雖然耽誤了診斷,卻也遏製了誤用擴血管藥物的嚴重結果,算起來恐怕是功過相抵。當然,總的來說,還是妻子的命大。
她痛苦地呻吟著,以往頭痛她還從來沒有這般叫喚過,我知道這回她病得不輕。但我一點也不慌,因為血管性頭痛我治過好多例,知道症狀嚴重的情形也凶險可怕得很。我給她按壓合穀、風池。風池那兒輕輕一碰,她就尖叫起來,說像刀割一樣。但按壓以後,她的頭痛緩解了些,可以說些比較長的句子了。她呻吟著說,我大概是珠網膜下腔出血,我聽見腦子裏嗒的一聲,我叔叔也聽見過嗒的一聲。我說,不會的,怎麼可能呢?你不要瞎想。但為了保險起見,我在她人中穴上按壓了幾下。接著,我還是輪流按壓合穀與風池。風池那兒,漸漸地經得起碰了。約過了10分鍾,耳鳴消失,頭痛又輕了些,部位也從後腦勺轉移到前額、太陽穴與眼眶那兒。她以前發頭痛症時就是那個區域不太平,這又給我提供了一條理由,說服她相信自己患的還是血管性頭痛,隻不過程度嚴重些罷了。她嘴裏哼哼唧唧地表示願意接受我的判斷,但她的胃不答應,一陣比一陣更猛烈地掀動,她實在不能忍住不吐了。她緩緩地將身子轉向左側麵對著牆(因為痛點在後腦勺的右側),讓我把枕巾墊在她的頭下,就這樣一口口地吐起來。她這樣做是由於牢記了姐姐的囑咐,頭不能輕易動,回想起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句話也許真救了她的命。但當時我對她這種情狀很不以為然。要吐,為什麼不披衣起床,到廁所裏去吐個痛快呢?至少,我可以把臉盆或痰盂端進房來,讓她趴在床沿上吐。我由此斷定她思想中尚未徹底排除“珠血”的陰影。而我認為之所以我的氣功對她的頭痛不能收馬到成功之效,全在於有這個不良暗示存在。血管性頭痛的病因我說不全,但我知道精神因素在其中所占比重很大,因此,我將它與神經官能症等量齊觀。所以我認為要治愈它必須氣功與消除心理緊張雙管齊下。但我不想強迫妻子起來,不怕一萬,隻怕萬一。我隻能讓她感到,我認為這病沒什麼了不起,用不著這樣大驚小怪。如果真是不良的心理暗示在作怪,受到我這種態度的衝擊,它也許會消散。這一夜,妻子少說嘔吐了十幾次,吐濕了兩條枕巾,我的兩件棉毛衫與她自己的一套棉毛衫褲。而且幾次是我剛脫衣、關燈,她又連連嘔吐起來,我隻得起來重新操持一遍。有一次,她聽見我又在窸窸崒崒所地脫衣,就說,你不要脫衣關燈,可以便當些。事後她說,她當時心裏想說的話是“起來叫救護車可以便當些”,一則怕被我笑話,二則怕觸黴頭,她沒把這句話說全。我沒有完全明白這句話的深意,但猜到和“珠血”有關。我說,你還是不相信我的話,還是受暗示。今天頭痛這麼厲害,就因為你長期以來心裏有這種不良意識。這暗示不去掉,你自己多吃苦頭。我說完照樣脫衣、關燈。但我的頭擱在枕頭上還不滿5分鍾,她又嘔吐起來。我隻能又打開台燈。我說,你跟我難過是哦?我這麼說,固然有用激烈言辭轟走她心底深處不良暗示的用意,但也確實因為睏倦而心情煩躁難按。總之,我的語調十分生硬。說這話時,已經是4月22日的淩晨2點多了。
我的激烈言辭在當時似乎真起到了震懾作用,半個多小時後,妻子就昏昏入睡了。接下來的24小時,在她的意識中基本上是一片空白。但在我的眼裏,卻是陣雨過後,雲開天青了。在這一天一夜裏她醒過幾次,雖然醒來後她仍然要哼哼,但不像發病時痛得那麼厲害。她也能起床去上廁所。盡管沒有胃口,但還是在我的勸說下喝了一瓶牛奶,吃了兩隻法式麵包(分兩次)。她每次醒來,第一句話總是問現在幾點了,接著問我是不是給她廠裏打電話請過假,誰接的電話。我覺得有些好笑。但見到她睡得很安寧,醒來說話神誌清楚,條理分明,動作反應正常,這點記憶缺失我就沒引起重視,以為是睡得太沉所造成的。妻子真正醒來是4月23日的淩晨3點多。她又一次問我,現在幾點了?我說,大概三四點鍾。她說,辰光過得介慢。我說,你日子好過味,你已經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你知道不知道?她嚇了一跳。接著努力回憶,隻想起唐見端好像來過,問小秦怎麼啦。小唐是22日傍晚來的,其時妻子正又一次醒來,一邊哼哼一邊在吃麵包。她與小唐還說了幾句話,說頭痛得厲害,隻能調休在家躺一天。小唐見狀,連忙去嶽父家給我找來了幾片安定,我讓她吞了兩片再睡下。這次醒來是距23日半夜蘇醒最近的一次,所以她還能有片段印象,但也隻記得小唐問過她一句話,還記得好像吃過麵包,奶油味很濃。3點多醒來以後,妻子就再也睡不著,挨到7點,她就起床準備去上班了。頭還是痛,但已經不是那種劇烈的好像要炸開來似的痛,而是沉重。事後她說,好像頭與頭頸不是屬於自己的,一點也抬不起來,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我問她是不是再調休在家躺一天,她說不要,可以上班去。我以為她隻是病後虛弱,同時,總覺得她這次發病與“珠血”的暗示有關,呆在家裏,七想八想,心理負擔更重,對康複不利,倒還不如上班去,與周圍同事說說笑笑,能分散注意力。好在她是五金倉庫的保管員,活不重。所以那天我沒有阻攔她去上班,隻是一路挽著她送她到廠附近,然後,我就乘車到平安電影院去看探索片展映了。送她上班的路上,一邊走我一邊按壓她的合穀,反覆對她說不要有思想負擔,不要受暗示。分手的時候,我覺得她精神已好多了。誰知她一到廠裏就支持不住,趴在辦公桌上直呻吟。熬了半個小時,熬不住,她就上廠醫務室去看病。一邊看病她一邊忍不住地哼哼。醫生給她量血壓,130/90,屬正常,診斷為血管性頭痛。當場給她服了“安乃近”片,讓她在醫務室裏問的病床上躺一會兒。哪料她越躺、頭越痛,呻吟也越來越響,簡直是叫喚了。醫生見她臉色灰白,痛苦萬狀,吃驚不小,勸她趕快上醫院去看急診,說,躺在這裏的人,從來沒有像你這樣叫喚的,可想而知你痛得厲害,這樣劇烈的頭痛一定是有原因的,你不要耽誤了。醫生要打電話找我,妻子說我看電影去了,找不到。就這樣,我的丈夫形象一下子在妻子廠裏變得很壞。至少,妻子回家來告訴我這一切時,我有這樣的感覺。現在回頭去分析,這以後我之所以頑固地堅持認為妻子隻是血管性頭痛,沒有及時陪妻子去醫院求診,是因為裏麵摻雜了個人感情因素。我要向自己肯定我不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就隻能給妻子派定一個“忍受力差”、“易受暗示”的角色。寫到這裏,我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但本書的讀者主要不是來聽我懺悔的,而是來看我怎麼用氣功將妻子的病治好的,所以,這裏隻能將8天裏她怎麼受病痛折磨的過程簡略地敘過。我後來看了神經專科的醫書才知道,妻子的病程是“珠血”典型的發展過程。4月23日還不是她最痛苦的日子。4月24日到26日,即發病後的第三天到第五天,腦水腫發展到高峰,這才是最難熬的。那時候,頭痛已沒有明顯的痛點,而是彌漫到整個頭部,無處不痛,無時不痛。睜眼痛,閉眼也痛。坐著痛,躺下也痛。而且一夜隻能入眠兩三個鍾點,服“安定”也無效。同時,出現視神經乳頭水腫症狀。24日是兩眼前出現綠豆大小的黑點,繼而變成桂圓核似的灰色虛影。25日看出去路麵有一個一個的圓坑。26日視幻覺消失,但當夜服了一片醫院裏配來的“西比靈”片,擴張血管的,27日早晨又服了一片,服藥後即覺得頸後兩根筋繃緊著劇烈脹痛。27日晚上,方舒姐妹第一次主持“正大綜藝”節目,我讓她看電視,她望出去,兩眼前都障一片帶鋸齒的冬青樹葉。左眼的一片豎著,右眼的一片橫著,那樹葉的鋸齒邊緣在急速抖動,電視畫麵跟著抖得厲害。盡管這麼痛苦,她還是堅持每天撐著去上班,當然,工作是由她的同事們替她分擔了。我難辭其咎,但是,這裏也想為我自己辯護幾句。就在我逼她相信自己隻是血管性頭痛的同時,沒有放鬆用氣功替她進行治療,而且治療對緩解疼痛還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從4月23日開始,我根據針灸“上病下取”的原則,在她的腿部取穴按摩。當我接觸到她的三陰交穴時,她猛一抽搐,接著尖叫起來,說像刀割一樣痛。於是,我就在那穴位上按壓放氣,每次都要讓她哇哇亂叫一陣,大汗淋漓一身,直到三陰交能夠耐受重撳才罷手。如此折騰一番後,她的頭痛就明顯減輕了,這也許與腦積水通過出汗途徑得到排泄有關。但是,這種野蠻治療法,從西醫角度看,是絕對犯禁的。珠血病人第一不可用力,連大便時用力屏一下都是不允許的,怎麼能允許這樣捏緊拳頭拚命吼叫?我這樣胡亂莽撞,非但沒有釀成可怕後果,反而收到了一定的療效,不知是因為僥幸,還是因為中醫針灸理論自有比西醫對人體更深透的認識。但當時我是將此視為妻子的病非“珠血”的一條證據。我想如果是“珠血”,一定不會這樣太平。我是將“珠血”與腦溢血相混淆了。妻子是4月26日上午由廠裏同事陪著去醫院求診的。就症狀來說,那天是8天中比較輕的一天。之所以上醫院去看病,正是因為她覺得有了走到醫院的力氣。那天上午醫院神經科普通門診停診,她掛的是專家門診的號。幸虧看的是專家門診,正遇上神經科主任。雖然她還是按血管性頭痛處理,開給“西比靈”與“神康片”,但也沒有對妻子的腦血管意外家族史置若罔聞,要她去作CT檢查。CT檢查安排在27日下午,我陪妻子上醫院去。當場檢查結果,醫生說腦子裏沒有血,妻子聽到這消息,頭痛立刻減輕了許多,我更相信她這次頭痛時間這麼長,完全是心理作用。依我原來的估計,既然CT檢查將不良暗示排除了,我的氣功應該在一兩天內把她的頭痛完全治愈。雖然CT的正式報告要到29日下午才能見到,我心裏已經將這一頁翻過去了。因此,爽快地答應29日到上海外國語學院的專家樓,去參加侃電視連續劇。CT報告我也打電話托一位相熟的醫生替我代取,晚上我再上他家裏去拿。後來,趙長天在《海上文壇》上撰文記述這件事,說那天我參加侃電視劇時有些神不守舍,似乎是因為擔心妻子的病,這實在是有些美化我了。回家路上,我確實跟他說起過妻子的病,也說過侃電視劇我覺得有些難以進入,但這兩件事並沒有什麼聯係,至少在我的意識層麵上它們沒有相互掛鉤。所以,當8點多鍾我踏進那位醫生朋友的家,聽他說我再不到,他已經準備動身上我家來,告訴我CT報告顯示妻子的腦子裏確實出過血時,我心口別的一下,像是挨了一拳。但那位朋友的接下來的一句話又讓我恢複了信心。他說,從片子上看,你愛人腦子出血應該在兩個星期前,因為現在血已經看不到了,但是有腦積水,腦室增大。如果是一星期前出的血,她又沒有用過什麼藥,不可能吸收得這麼快。我說,出血肯定是在4月21日晚上,到做CT時還不足6整天,這決不會錯。如果不是出血,其它什麼病會引起腦積水呢?他說,根據你說的病情,再根據CT片子,一般說隻有珠血。現在看不到血,有些奇怪。我說,這不奇怪,因為我用氣功給她治療了,血是因為氣功被吸收掉的。那位身為西醫內科副主任醫師的朋友對我的這種異端邪說自然不敢苟同.但一則因為他思想比較開放,對中醫氣功等都有所研究,二則是為了照顧我的麵子,所以並沒有說什麼使我很難堪的話。隻是要我別大意,還是要去醫院求診,必要的話應該讓妻子住院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