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程嶺一頭紮進圖書館學托福英語,準備去美國讀個研究生。
沒人了解這個家庭的具體計劃,也不知道背後是否發生了什麼分歧和爭吵,而程嶺也惜字如金。托福考試前,他在微博上留言說,這是他最不願麵對但必須通過的一個任務。
我知道,他不想走,這一切都有些太倉促了。他是個戀家的人,博客裏出現最多的字眼是:愛情、fuck和回家。
每年寒暑假時,他提前一個月就開始坐立不安,頻頻抱怨前往東寧縣的長途車和火車如烏龜一樣的速度。假期裏,他最喜歡在朋友圈裏炫耀老媽包的大餡兒餃子。
某種程度上,他並沒有做好準備。他告訴朋友這是家裏安排的,自己沒有決定權。
本科畢業沒多久他便啟程了,目的地是西雅圖。
那是波音飛機的故鄉,一個帶著濕潤海風味道的“雨城”和“翡翠之城”。人們更願意叫它“飛機之城”。對程嶺來說,這是個帶著淡淡鄉愁的名字。
飛機轟鳴而起,程嶺告別了打遊戲的兄弟、母親拿手的東北美食和他心愛的寶馬車,以及他一直暗戀的東寧縣姑娘,飛向了大洋彼岸。
或許,離愁之外,他還沒準備好迎接被改變的命運。
三
接下來的幾年,他仿佛從我的世界裏消失了。
記得有次大學假期返鄉前,他說過一段文縐縐的話:“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盼著回家又怕回家。”在美國,他對家鄉又有著怎樣的思緒?
我記得他說過,在美國的第一夜有點兒涼。
程嶺曾發過一張西雅圖的照片,天很藍,海麵微微蕩漾著波浪。在他眼裏,那是連綿雨季中鮮有的晴天。那裏九點天才黑,他過了一段夜不能寐的時光,懷念東北性格鮮明的天氣。
他很少提及與美國同學和老師相處的事情,甚至連大學照片也就隻有兩張。一張是教學樓大廳裏的聖誕樹,或許那讓他想起了東北年關的味道。另一張是學校門口的照片,他經常在下課之後,麵對著校門,“往那兒一貓”,就像東北老鄉蹲在路邊那樣。
夜深人靜時,他也會在窗前看著夜色中的西雅圖,如同看客。
或許他在美國的生活是寂寞而孤獨的。他在微博上說:“沒人在乎你要輾轉反側地熬過幾個秋,人們隻看結果。”
偶爾,他在教學樓裏曬太陽的時候會感慨:“這才是天天上課的苦×日子裏唯一能尋找到的樂子。”我不知道他是否曾參加過美國同學舉辦的派對,但更多時候,他的業餘生活充滿了宅男特色:電子競技、玄幻、日本和國產的漫畫以及王尼瑪的微博。
漸漸地,他回到了國內大學時代的節奏。在聖誕節,即寒假前一個月時,他便開始期待返鄉的倒計時,隻不過飛機替代了大客車和硬臥火車。他會早早跟兄弟們相約“遊戲裏見”,就像曾經在東寧縣小網吧裏的熱血戰鬥那樣。
我覺得,程嶺過上了一種非典型的留學生活。
高中時他癡迷過一本叫《陳二狗的妖孽人生》的網絡。書中主人公從一個生活在東北山林裏、以打獵為生的農村少年一步步成為在官場和商場上呼風喚雨的江湖英雄。能看出來,他向往那樣的生活。中了彩票之後,他提前實現了書中主人公的財富和社會地位,但美國的生活與江湖的快意恩仇差了十萬八千裏。
中了一個億之後,他開始感受到命運偏差帶來的不適。
他曾在朋友圈裏調侃,按照自己的成績恐怕要回哈爾濱掃大街,“不瞞你說,整條中央大街,都是我掃”。
四
他曾在微博上說過幾次:“我沒得選擇,我隻負責讀書,其他的都是我爸給我弄的。”
今年春天,他發了條朋友圈:“兩年就這麼過去了,沒啥感受,解放了……”
我們通了電話,一切都淡淡的。
他和高中的同學聚了一次,東寧的一切並沒有更多的變化。更小的孩子依舊騎著自行車奔向學校,尋求改變命運的可能。
除了頭發長了些,穿得更時尚了,程嶺的外表一點沒變。吃飯聊天時,大家有點話不投機。當你談論如何開商店的時候,他已經談起今年的股市;當你談買衣服的時候,他又開始講中國的房產如何了。
一起玩遊戲的兄弟感慨:“已經不是一個等級了。”連他父親也說:“在西雅圖的幾年沒有白待。”
幾個月過去了,他一直在東寧縣的家中等待美國的學位下來。偶爾,他會在網上分享一些關於手遊的心得。他還頻繁地為代購的朋友發一些朋友圈,品種有保健品、化妝品、電子產品、男女手包和手表。你會覺得,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距離感,一切仿佛都沒發生過。
美國的生活似乎是個禁忌,每每提到這事兒,他便顯得不太開心。
東寧下了雨夾雪,江麵已結薄冰。
偶爾會有魚從冰窟窿中一躍而出,而更多的魚則在冰麵下的濁流中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