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個笑傲時代的大哥,正騎白馬而去(2 / 2)

這也是李敖和李敖的和解,他一生都在不同的自己間糾結。

他古板守舊。大學讀書,別人西裝革履,他老派長衫,被全校視為怪胎,他泰然自若。他說孔孟是萬世師表。

他又狂放恣意。在立法院內,他戴麵具,噴瓦斯,玩狗鏈,扔皮鞋,最後幹脆當眾亮出巨幅年輕裸照,於他禮法又為何物?

他尖刻古怪。胡因夢晨起便秘,他在洗手間偶然撞見,覺得妻子憋得滿臉通紅,實在不堪,評點為“美人如廁,與常人無異”。

他又溫柔細膩。小女友18歲生日時,他送了17朵玫瑰花,附上字條:“還有一朵就是你。”

他睚眥必報。他告過“總統”,告過“五院”院長,告過台北故宮博物院院長,告過電視台長,告過親朋故友,告遍各大“政府機關”。動物凶猛,此地有李敖出沒。

他又謙遜有禮。數十年未謀麵的小學老師,他見麵就在水泥地上跪拜。離別時走遠後回頭,看見老師一條腿滑出輪椅,他馬上跑回,把老師的腿放好。

他以精英自居又以草根自詡,他桀驁不馴又好為人師,他口誅筆伐又風趣幽默,他因循守舊又百無禁忌。在他身上,上百年的文化、道德和規則激烈衝撞著,既無勝負,也無對錯。

李敖深知自己的矛盾,他說:“我遁世,又大破大立;救世,又悲天憫人;憤世,又嗬佛又罵祖;玩世,又尖刻又幽默。我性格複雜,麵貌眾多,本該是好多個人的,卻集合於我一身,所以弄成個千手千眼的怪物。”

這是最真實的李敖,也是這個時代配不上的李敖。

嵇康被定下的罪名叫作“無益於今,有敗於俗”,李敖的功過罪罰,又何嚐不因於此?

千山萬水獨行,李敖將自己活成了寡人,並且有滋有味。

2007年告別台灣政壇時,他改了徐誌摩的詩,說:“重重的我走了,我揮一揮手,帶走全部雲彩。”

政客追名逐利,李敖獨攬風流,大家求仁得仁,各得其所。在他眼中,政壇經曆隻是他人生藝術中的一個片段,已無欲無求。

他開始努力把一切都看淡,黃金屋是空,顏如玉是空,他想把墳設在蘇小小墓邊。鄰居是千古名伶,麵前是西湖的萬頃碧波。

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了書生的起點。他一度隱遁陽明山,不會客,隻讀書寫書。

山中歲月漫長,他每日清晨五點半起床,深夜十二點入睡,沒有健身項目,至多如鬆鼠般遊走在各個房間。

太太上山看他,一小時後就跑掉了,實在耐不住寂寞。

陽明山寓所窗外,有蜘蛛結網,每日爬到玻璃窗上。李敖與蜘蛛相依為伴,老死不相往來。

這個年齡,已不須望斷高樓,也不須欄杆拍遍,人生自有真味。

寓所書房內掛有三張照片,是李敖最欣賞的三個男人:愛因斯坦、帕瓦羅蒂和拳王阿裏。

愛因斯坦已辭世數十年,帕瓦羅蒂在2007年離去,最後一位拳王阿裏,也在2016年與世人訣別。

2017年年初受訪時,李敖還拿阿裏舉例,說阿裏得了帕金森後力量大不如前,可一拳仍有百磅之重。他不再參賽是因無法和過去的自己比較,“不能超越自己,就洗手別幹了”。

這其實是他最大的傷感。堂·吉訶德不怕嘲笑,怕的是這世界拆除了所有風車。

李敖所怕的,是沒有敵人,隻能與自己為敵。

而今,與自己為敵,他也做不到了。

他困守於病房之內,呆坐於輪椅之上,等待頭腦中異端的消融,也等待命運最後的裁決。這是他一生最不喜歡的姿態,卻成為故事的尾聲。

在病房之外,一個時代正在飛速演進,一切痕跡都被掩蓋,他終將被遺忘。

……

1979年盛夏,李敖複出文壇,出版了《獨白下的傳統》。

那一年,他44歲正意氣風發,他在扉頁中寫道:

50年來和500年內,中國人寫白話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