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斛剛送走朱同澤回壽木店,一名小娘子慌裏慌張竄了進來。這名小娘子是雞鳴巷的街坊。進進出出雞鳴巷次數多了,雖不曉得姓名至少臉也熟。石斛卻曉得這名街坊的名字。她叫曲柯。曲柯晚上無事的時候總是來石斛家找石斛玩,或獨自,或和她的爺爺一起。曲柯的爺爺是石岩的釣友。石斛認識曲柯是因為她的爺爺。
曲柯是一名街頭藝人。或許是怕碰見熟人,曲柯總是要到遠離雞鳴巷的南門或者西門賣藝。石斛碰到幾次曲柯和她爺爺在街頭賣藝。因爺爺這段時間身體越來越差,曲柯隻好獨自外出賣藝。石斛曉得,如今混飽肚子不容易,尤其是街頭賣藝人。石斛沒問是不是需要接濟接濟,一來可能是不吃嗟來之食的人,二來曲柯樂嗬嗬,不像是一個衣食有憂的人。
見曲柯跑進了壽木店,一群追趕的人也就止住了腳步。曲柯在白虎大街賣拳腳。一名白虎堂兄弟準備上去調戲一把,想不到被曲柯打掉了門牙。隨喜的白虎堂兄弟一哄而上。曲柯隻有一個人,而對手卻越打越多。眼看就要先於爺爺命喪街頭,曲柯就跑到壽木店求庇護。
“怎麼了?怎麼了?”石斛連忙問。
“白虎堂的人那麼多,我一個人打不過,沒辦法,隻好跑到你這裏來了。”
曲柯的話讓石斛感到罵不罵都不是。武忠王時,吳國禁武。徐溫當上了都督,為了應對日益猖獗的匪寇,廢除了武禁,武館也得以重新開張。白虎堂是金陵著名的武館之一。據白虎堂的當家薛沙門自己說,他是薛仁貴的第十四世孫。是不是真的,石斛沒去翻薛沙門的家譜。這世道,若是沒點能耐,想靠街頭賣藝生存真是非常的不容易。石斛沒向曲柯詢問打架的原因,就準備跟壽木店外的白虎堂兄弟去白虎堂。
“老哥,店就交給你了。小弟去一下白虎堂。最深的冤也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沒等龔宰回話,石斛已經向店門口走去。曲柯連忙跟上。“你給哥哥在壽木店呆著!”石斛跨出店門,手一拱。“無論誰對誰錯,小子都得先去向薛當家賠個禮,道個歉。”石斛跟著這群白虎堂兄弟去了白虎堂。石斛是偽君子,禮數肯定非常周到。
“薛當家,確實不是小子好管閑事,而是那小娘子的大父跟家父有交情,平常時節她和她大父常到小子家串門。小子來白虎堂請薛當家寬饒也是無奈。無論誰對誰錯,小子先向薛當家道個歉。”石斛旋即給薛沙門深深作了個揖。碰到石斛這種比絲絮還軟的人,你還真不好意思發火。“你們幾個給我講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當著石斛和薛沙門的麵,幾個白虎堂兄弟就嘰裏呱啦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往自己有利的一麵說了一遍。
石斛曉得,這世界沒有理。你若是覺得自己有理,希望有人替你住持公道,那隻能到閻羅殿去找閻王。“望薛當家給小子賣個人情,這事就此了結。賠禮道歉就由小子來做。薛當家不曉得,那小娘子素來死強,讓她來向兄弟門賠禮道歉肯定不肯。堂堂大丈夫,何必在乎一個小娘子的幾句話?兄弟的醫藥費小子替她承擔。薛當家意下如何?”
“如此能屈能伸,薛某見所未見。少東主真讓薛某開了眼界。薛某佩服,佩服!少東主親自前來白虎堂替那小娘子向薛某道歉,已經是給足了薛某的麵子。若是那小娘子報一聲她大父和令尊有交情,白虎堂兄弟誰敢上去和她較量?那小娘子和白虎堂兄弟的打鬥,就好比是兄弟之間的武藝切磋,偶有傷損也很正常。同門之間誰會記仇?”
石斛終於擺平了曲柯和白虎堂之間的糾紛。
回到壽木店,曲柯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曲柯抱怨說:“我一個下午沒討到一枚銅錢呢。”
石斛沒去理睬,隻管跟龔宰說話。“老哥,小弟就先回去了。現在有銅錢,呂夷則、李邈晚上吃飯,老哥多給一些。”“少東主放心!仆晚上和他倆一起出去吃。菜仆親自點,吃得少東主心疼為止。”“原先人肉吃不起,現在就人肉便宜。走吧。”石斛手一拱,和曲柯一道離開壽木店回家。石斛匆匆洗了澡,就準備去子仁齋赴約。
“爸,金陵守軍都指揮使朱同澤要調到常州任防禦使,在子仁齋設宴,請孩兒去。”
“答應他了沒有?”
“孩兒已經答應啦。”
都已經答應人家了,還說什麼。石岩也就閉口不再言語。
“還是先吃點物事墊肚子再去吧,酒肆的物事,你不一定吃習慣。”
“媽,若是先吃了物事再去,就隻吃半肚回來,虧大囉。”
尹如雪不禁撲哧一聲。
“我的斛兒生意還沒做幾天,就已經是生意精了!你平時不大喝酒,要注意一些。”
“都那麼大了,還不曉得?”石岩冷不丁冒出一句。
子仁齋位於丹陽大街的頌德巷內。酒肆的東主應該有些力道,才使得金陵有些臉麵的人常常在子仁齋宴請客人。子仁齋的掌櫃是一位年紀大約三十出頭的女子,名字叫陶陽陽。一見石斛在一名侍兒引領下進入子仁齋,陶陽陽旋即迎上來。
“不用猜,陽陽就曉得是石公子。”
“姐姐”,石斛含笑說:“小子的額頭上又沒有文上字,何以曉得就是小子?”
陶陽陽甜笑著說:“公子一聲姐姐已經讓陽陽軟了身子。公子的相貌就是字號,身材就是招牌,氣度麼,自然就是那吹動招牌的清風啦。陽陽一直納悶,什麼樣的後生會入大縣主的法眼?陽陽今日一看,不得不佩服大縣主的眼力!”
石斛含笑說:“人看了不說,光陽陽姐姐的話聽了就讓小子感覺像大熱天在玉泉宮泡了個澡,一身舒服。”陶陽陽攝魂似的一笑,在前引路,帶著石斛前往子仁齋的歸德廂房。陶陽陽輕輕敲了兩下後,去推開扉闥。
“多謝陽陽姐姐親自引路!”石斛手一拱。
陶陽陽神秘兮兮地說:“燒香燒前頭。陽陽還不是為了以後萬一公子做了子仁齋的東主先做些準備。”石斛含笑說:“事情若是真的如陽陽姐姐所說的那樣,那小子就繼續請陽陽姐姐做子仁齋的掌櫃。”陶陽陽眼帶桃花說:“那陽陽就先謝過公子!”
聽到敲扉闥的聲音,朱同澤已經起身,走向扉闥。正準備伸手,扉闥已經打開。“陽陽就不打擾公子和都指揮使用餐了。”陶陽陽拱手退後離開。朱同澤、石斛拱手送行。石斛進入廂房,朱同澤推上扉闥。果然,隻有三人。
“舍妹輯柔。”朱同澤將妹妹紹介給石斛。
“輯柔見過石公子!”
“輯柔妹妹不必多禮。”
“妹妹無須拘束。賢弟這人很好說。”
廂房內,中間放了一張正方形的幾旁。三人先後選擇了幾子的東、北、西三麵,而留出南麵。石斛含笑說:“想不到,大哥還有一位那麼漂亮的妹妹。”朱輯柔一陣羞澀,微微低下了頭。侍兒上了開胃小菜和一壺特釀燒春。侍兒推上扉闥後,朱同澤給石斛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然後拿起筷子說:“我們邊吃邊聊。”石斛也跟著拿起了筷子。
朱同澤含笑說:“舍妹當時曾說過,無論是誰,隻要抓住了那淫賊,就嫁給誰。賢弟已經有徐大縣主等著。愚兄不好意思再將舍妹硬塞給賢弟。就算愚兄真想硬塞,徐大當家會讓愚兄塞?舍妹很想見一見你這個她原先準備要嫁的人。”
朱同澤的妹妹要嫁給抓住采花賊的人,石斛真是始料未及。采花賊是李邈和呂夷則抓。如今是福是禍,隻能由我這個少東主來承擔了。朱輯柔有些欲言又止。“這裏沒有外人,妹妹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無須忌諱。”朱輯柔微低著頭,似乎不敢正視石斛。猶豫良久,朱輯柔終於開口,“小女自覺著實不配。若是公子肯接納,小女願意以小妾的名分侍奉左右。”朱輯柔的話一出口,石斛心中不禁哆嗦。這該如何是好?禍事來了。石斛正要開口,廂房外響起了敲門聲。扉闥輕輕推開,侍兒送了熱菜,也就俯身退出了廂房。
“如今隻有你我兄弟兩人,愚兄也就不再隱瞞賢弟。妹妹出事時,愚兄剛好不在家。賢弟有所不知,家母生了六個孩子,可長大成人的隻有愚兄和舍妹兩人。先母臨終前,反複叮囑愚兄要照顧好舍妹。想不到竟然出了這等事。愚兄著實不孝,辜負了先母的臨終囑托。這事對舍妹影響卻極大。賢弟抓到淫賊的第二天,愚兄就將事情告訴給了舍妹。舍妹願意以小妾的名分追隨賢弟,哥哥也不好反對。舍妹說:倘若賢弟不願接納,至少也得看上一麵。明天,愚兄就要帶舍妹前往常州就任。故此,愚兄才請賢弟前來,跟舍妹見上一麵。”
石斛沒想到,會那麼湊巧碰到采花賊;更沒想到,那采花賊竟然是前來金陵執行刺殺徐溫的控鶴軍殺手。一出子城,石斛就偷偷地警告呂夷則。“千萬別讓其他人曉得那采花賊是我們抓。萬一走漏風聲,以後想繼續在金陵過一過安生的日子是不可能了。看起來,抓了采花賊,好像為民除了一害,實際上等於抓了一隻馬蜂叮自己。到那時候,引來一群馬蜂,連躲的洞都沒有。哥哥不是不讓你管閑事,而是有些閑事管不得。”
石斛真想將自己眼前的處境告訴給朱同澤。不過,這隻是想想而已。
人麼順著他就舒服,逆著他就難受。在這個節骨眼上,貿然拒絕起來,傷人也是無形的刀。說不定,就因簡單的一句話,讓同澤的妹妹陷入泥潭,或者墜落懸崖。讓一朵鮮花還沒結果就枯萎,實在是罪過!問題是,可憐見就納為小妾,還不曉得最後會如何收場。莫非我將她推給李邈和夷則?石斛端起酒杯,一碰朱同澤的杯子,悶了一杯,拿起筷子夾了菜肴吃了起來。扉闥又響起,侍兒又上了一個菜。還得先用一招聲東擊西,緩一緩。
“是不是就這樣盯著小弟一個人吃?吃得小弟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朱輯柔微抬起頭,出現一絲莞爾,拿起筷子,夾了一夾菜肴放入小口內,抿上雙唇。石斛咪了一口燒春。
“那采花賊最後怎麼樣啦。”
“當天晚上,就摘了。天一亮,愚兄就讓牙兵將他送到吳用籌那裏。過了兩天,愚兄見到吳用籌,問起此時時,他說:手下人用力過猛,還沒有撬出什麼,就給打死了。愚兄真的懷疑,吳用籌是不是擔心那淫賊說出了不應該說出的話,下狠手滅口。否則,那麼重要的人物到了他手裏怎麼突然就變成了廢物?”
“至少已經給輯柔妹妹出了口惡氣。輯柔妹妹的心情,小子能理解。輯柔妹妹曉得,小子尚未婚配,似乎不應該考慮納妾。無論小子想不想納妾,至少先征得新夫人的同意。這點輯柔妹妹也應該理解。小子的新夫人還是畫在岩石上的搗臼,自然不能隨口答應。總不至於讓小子有新夫人前,先納妾。輯柔妹妹,你說小子說得對不對?”
朱輯柔微微點了點頭。
“小子老家,有一條清澈透底的小溪。下暴雨時,溪水也會變渾濁。溪水不會因突然下了一場暴雨就永遠混濁不清。一兩天時間,溪水又會重新清澈透底。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陰影,小子也不例外。輯柔妹妹這次跟大哥,去常州,新的環境,自然有新的心情。小子隻希望,輯柔妹妹在常州,調整心態,不用去多想,開心過日子。人都會變,坦蕩麵對,切勿鑽牛角尖。今天的想法未必就是明天的想法。倘若將來新夫人能夠同意,且輯柔妹妹想法未變,小子肯定達成輯柔妹妹的願望。”
“妹妹,你覺得石公子的意見如何?”
朱輯柔又點了點頭。
“輯柔妹妹有所不知,小子來金陵賣棺材,實際包含諸多無奈。小子總覺得,一生裏麵充滿著無奈。誰也一樣。我們不能有無奈就不過日子。該怎麼過,就怎麼過。都督當初跟武忠王起事時,怎曉得將來有一天會是吳國的都督?做人就得先過好眼前的日子。我們著實不應該將已經過去的無奈帶到現在,更不能將它帶到未來。”
石斛端起酒杯一碰朱同澤的酒杯,兩人齊聲說:“幹!”剛舉起酒杯準備喝,就聽朱輯柔說:“大哥,就為公子的諾言,小妹也喝一點。”朱同澤提起酒壺給妹妹斟了小半杯。喝幹了酒,朱同澤提起酒壺斟酒。
“大哥,不要說小弟這人老氣橫秋。小子覺得,大哥到常州任職後,不要一味趴在公務上。公務,哪一天能忙得完?應該多抽些時間陪陪輯柔妹妹。”
“賢弟說的很對。愚兄就妹妹一個親人,定會吸取教訓,照顧好妹妹。”
“輯柔妹妹到常州後,要多接觸接觸不同類型的人。人麼,跟猴子是兄弟,喜歡成群結隊,需要交往。像小子,什麼樣的朋友都有,僧道、醫卜。交往多了,心情自然也會好。獨自一個人悶在家裏,越悶越糟糕。人活在這個世上,要的是快活,不是鬱悶。走出去,看看山,看看水,看看人。從快樂的眼光看世界,自然會發現世界實際上很快樂。就算是最煩心的事,倘若以欣賞的態度去欣賞,就會發現實際上很可笑,自然也就開朗。”
“就為公子的諾言,輯柔也要將自己調整好。”
三人邊喝邊聊,直到快要宵禁才離開子仁齋,分手道別。
翌日,石斛經過陳綰的店鋪前,就被陳綰攔住了去路。“少東主,怎麼樣了?”催命似的。“小子已經替陳當家找到人,他願意幫陳當家活動活動。跟陳當家同姓,名處格,曾在江寧縣做過主簿,家住永寧巷。陳當家可以直接去找他。小子特意問了一下,像陳當家妻舅這種事情,可以以罰代刑。罰多少,看具體情況。他說,可以幫陳當家融通融通,能少,盡量幫陳當家少罰一點。陳當家,腳力錢,多少應該給一點哦。”
“少東主放心,鄙人懂。謝謝少東主。”陳綰向石斛作揖。
“免,免!”石斛急忙作揖回禮。
石斛一腳剛踏進壽木店,龔宰就說:“少東主,隔壁陳當家已經來過好幾回,問少東主來了沒有。”“曉得了。虱子千萬不要無故往自己的身上抓,癢起來可難受。小子也是麵子過不去,答應幫忙。”石斛剛要坐下,進來了一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