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夫人跟徐淵同是海州胊山人。年輕時鍾夫人也是胊山有名的美人,可偏偏喜歡長得不賴而家裏卻很窮的徐淵。鍾夫人的母親並沒有死命反對。見鍾夫人執意,鍾夫人的母親也就同意了這門親事。成婚還不到一年時間,為了填飽肚子,徐淵去做了海盜。鍾夫人的娘家人都認為鍾夫人嫁錯了郎。想不到,昔日的海盜竟然會成為朱雀門當家。
發跡後,徐淵非但沒有嫌棄鍾夫人,還特意將她母親一家從胊山遷到了廣陵。隨著生意越來越大,徐淵先後替鍾夫人的母親購置了上百傾良田,並將設在廣陵的分號托給兩個小舅子管理。知曉真相的人都說徐淵有良心。隨著徐溫漸漸控製了吳國的軍政大權,成了吳國都督,徐榛的二舅舅也開始棄商從政,今年已經升任和州刺史。
不過,鍾夫人一再告誡自己揚州的娘家人,要夾著尾巴做人,沒必要張牙舞爪,將自己樹成眾矢之的。男人一旦富貴,拋棄糟糠之妻也沒有什麼特別值得大驚小怪。自己的娘家人若是在揚州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不僅娘家人自己的富貴化為雲煙,還會連累鍾夫人在徐家的地位。鍾夫人的娘家人在揚州倒沒有做出特別惹民怨的事情。
沒多久,肩輿就到了徐榛的外婆家。徐榛的外婆和大舅舅率家人早就已經在大宅院的門前等候。一下肩輿,眾人就前呼後擁徐榛三人進入了大門。
“榛兒,連家丁都不帶一個,你爸怎麼敢讓你來?”
徐榛的大舅舅曉得,姐夫絕對不敢輕易冒險讓外甥女來廣陵。
刺史府的胥徒前來告知,徐榛由白記壽木店少東主石斛陪同在明月樓用餐。壽木店少東主?大舅舅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有誰陪大縣主?”大舅舅問前來通知的胥徒。“就一侍兒。”胥徒的回答讓大舅舅覺得簡直就不可思議。大舅舅帶著一肚子的疑惑派遣家中的仆役抬著肩輿去明月樓接徐榛。果然,陪伴徐榛的隻有她的貼身侍兒於苓和壽木店少東主石斛。姐夫怎麼會讓一個賣棺材的後生陪榛兒來?空城計一旦被識穿,哪還得了?
石斛倒還真是一表人才。來者都是客,況且陪榛兒一起來。大舅舅對石斛倒沒有另眼對待。外婆看到跟徐榛一起來的後生,相貌俊秀端正,風度瀟灑,更是笑得合不上了口。
“你爸膽子真是大,大舅舅根本就不敢。”
“大舅舅不曉得,偷偷搭石公子的貨船來廣陵實際更安全。況且,有石公子陪著,安全不會有問題。”徐榛向大舅舅解釋。石斛多嘴,插了一句。“大當家可能覺得,一般人根本不會想著,和白記壽木店少東主一起搭乘貨船的人會是朱雀門大縣主。”
“說是這麼說,但畢竟還是有很大的風險。”
“大舅舅還不曉得吧。晚上四哥請的客人原本不是我。”
“不請你還請誰?”
“四哥就沒想到我會來廣陵。”
“知誥原本想請誰?”
“石公子啊!”
內外馬步都軍使在明月樓單獨設宴請壽木店的少東主?大舅舅百思不得其解。想起姐夫素來出人意表的舉動,肯定有他的理由。大舅舅開始意識到眼前這位壽木店少東主應該是一個需要有慧眼才能看清,才能認識的超凡人物。神州人雖多,但是有慧眼的人卻很少。就是母親有慧眼,才同意將姐姐嫁給下一頓還不曉得在哪裏的徐淵。
“他才是我四哥原本要請的客人。外甥女隻是湊巧蹭上了飯。”徐榛笑了起來。
大舅舅好奇地探聽起了石斛的故事。沒辦法,石斛隻好沉著應對。“榛兒和石郎今天走了一天的路,應該早點休息,你們都散去吧。”外婆的一句話解了石斛的圍。大舅舅和大舅母以及徐榛的幾個表兄妹也就開始一一散去。外婆破例將石斛和徐榛安排在後花園內的一座獨立小樓裏麵休息。大舅舅親自領徐榛和石斛前去。到了小樓,大舅舅再三吩咐了家裏的侍兒用心伺候,才跟徐榛和石斛道別,離開了花園。
梳洗完畢,於苓提著燈籠,照著石斛、徐榛在花園裏麵的通幽曲徑上漫步。
花園周圍樓閣裏麵亮著灰黃的燈光。遠遠望去,讓人有一種置身幽冥的感覺。天上飄著一層薄薄的雲,侵蝕了邊沿的月亮在雲朵裏麵時隱時現。花園裏麵的小路有些昏暗。走在花園曲徑上,花木和假山給人有一種憧憧的驚悚感。水池四周反複演奏著蛤蟆單調而且冗長的樂曲,一曲剛罷,又來一曲,似乎不曉得疲倦,也不顧聽眾的厭煩。間或還傳來魚池裏麵鯉魚的跳躍聲,如同是編曲者有意編排進來的鼓聲。
大大的花園,就三人在裏麵漫步,顯得有些空蕩。
“到廣陵,理應陪外婆吃飯才是。”
“是啊。”
石斛不是不曉得,而是沒辦法。今晚請客的人萬一是徐知誥,你不去,肯定得罪。請我吃頓飯,都要那麼遮掩,肯定是很講臉麵的人。這種講臉麵的人,麵上一套,背後一套,千萬不能得罪,況且人家如今是都軍使,就算眼下捏不死我,那也會透不出氣。石斛也是經過一番權衡利弊,最後才答應趙是仁的宴請。
“就是坐一坐,笑一笑,也是一種溫馨。小子長這麼大,還是外婆這次來金陵,才有機會陪她老人家吃了兩頓飯。小子實在不該,讓你陪著小子去明月樓吃飯。”
“我也隻是說說,你千萬不要放心上。能和你一起,我已經很高興。”徐榛高興,石斛看得出來。“跟了你一天,總算有點曉得,你是怎麼做生意。從貨船靠岸起到交完貨,我見你就沒一刻閑過。至少讓我多少有點明白,賺幾個銅錢還真是不容易。我謝謝你才是。”
“你真是一位非常不尋常的娘子。”
“不會是故意說起來哄我開心吧?”
“小子說的是心裏話,你確實是一位非常不尋常的娘子。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娘子,願意搭乘小子的貨船來廣陵,說明你對小子絕對信任。就算這一路都平安,看看敢不敢?如今這世道,最難得的物事就是信任。小子不想毀掉你對小子的這份信任。”
“聽了你的話,帶我到什麼地方去也願意跟。”
“以婢子看,公子帶縣主私奔,縣主也願意。”
私奔徐榛沒想過,石斛到哪徐榛願意跟著到哪,倒是真。這個問題,徐榛翻來覆去不曉得想了多少遍。每一次答案都一樣。徐榛的心思,於苓最懂。“死婢子!”徐榛罵了一聲。“縣主何時坐過這樣的貨船?”徐榛也常坐船在秦淮河遊玩,可那是雅致的花船。“貨物又是讓人發毛的棺材。這樣的貨船都敢坐,公子帶縣主私奔肯定願意。”
“小子倒覺得,帶於苓私奔比較合適。”
“說說理由。”
“於苓是你的侍兒,隻是你家的財產。小子帶於苓私奔了,最多會說小子偷了你家的物事。你和於苓感情又那麼深。小子帶於苓私奔,你自然會為於苓獲得自由和幸福而高興。小子充其量不過背負一下小偷的罵名而已。小子就算最笨,也應該曉得厲害輕重。”
花園中的蛤蟆此時響起,似乎在嘲諷石斛瞎扯。
“公子帶縣主私奔,等於帶婢子私奔。想起縣主以往對婢子的恩德,單單帶婢子私奔,婢子必定不肯。”
“還是於苓講情義。”
“想想父親的養育之恩以及對自己的疼愛,照樣不會同意。”
“縣主根本就用不著私奔。隻要公子遣一媒人來提親,大家肯定會同意這門親事。”
“說來說去,還是石斛不願意。”
“朱雀門大縣主願意下嫁,小子做夢都夢不著,哪會不願意?人活在世上,不是願意說了算。”不是我不願意,而是你不是我。石斛感到很無奈。人生在世,不是自己怎麼想。米誌誠從未想過準備謀反,而徐溫認為米誌誠有謀反的企圖。這世道,不是自己決定未來,而是別人決定你的生死。雞蘇一戰,劉守光大敗。義昌節度使劉守文單馬立於陳前,哭著對手下眾將士說:“請不要殺我的弟弟!”弟弟劉守光可不這麼想,乘機抓了劉守文,活活將他折磨死。“倘若就以壽木店少東主的身份迎娶朱雀門大縣主,說實話,小子還真是不願意。小子總不能隻想到自己,而不顧朱雀門的顏麵。”
“公子抓緊改行啊。”
“看來,小子就是不想改行也隻能改行。”
“玩笑歸玩笑,我忽然想著有件正經事想跟你說一說。”
“有什麼事情隻管吩咐。”
“這些話,壓在心裏已經有些時間了。一直不好意思開口,今天晚上都說到私奔了,也就乘個方便說一說。武昌節度使李簡是我堂兄知詢的丈人,他的二郎李彥信好像對我很感興趣。好幾天前,李簡親自登門向我爸求親,被我爸婉言謝絕了。我叔父脫險後在都督府辦了一桌宴席,我去了,我堂兄知詢也在。李彥信很快也會曉得你我之間的關係。於苓和我談起這件事情。我也覺得很有可能。他說不定就會將身上的怨氣出在你的身上。告訴一聲,就是希望你以後小心些。公開既沒這個能耐,也不敢,叫些人找一找你麻煩應該很容易。”
石斛根本就沒有想到,大吃了一驚。真是腋下突然長出一隻手。米栗現在就生活在李簡的地盤上,李簡對我產生了興趣,那還得了!必須抓緊時間想辦法將她送到湖南去。繼續呆在鄂州,必定會出問題。明天一回金陵,就去做這件事。石斛突然有了一種馬上趕回金陵的緊迫感。生死存亡的事情,絕對不能有任何的僥幸。早一刻處置,早一刻安全。
“謝謝你告訴小子這些。小子一定會小心應對。”
“都是我給你帶來不應該有的麻煩。”
“真有麻煩,也不能算到你的頭上。”想不到我不斷在化解麻煩,新麻煩卻源源不斷地來。“隻要不公開動用衙門對付小子,小子曉得該如何應付。這些年,小子一直在跟流氓周旋。耍流氓,小子不怕。現在更不會有事,小子有伯父和都督在身後撐腰,萬一給小子抓住了把柄,怎麼辦?他們不能不考慮。你放心,小子不會有問題。”石斛盡量寬慰徐榛。
鍾府的侍兒,已站在步簷下麵等候。
一樓三開、二樓兩開的小樓朝南。中間客廳後麵貼牆是盤旋而上的樓梯。一樓客廳東西相對的兩個正是晚上徐榛和石斛休息的房間。徐榛住在左手,石斛住在右手。石斛和徐榛就在客廳裏麵道了別,雙方各自進入房間。服侍好徐榛睡覺,於苓也回到自己的房間睡覺。
剛睡去不久,朦朧中聽到徐榛大叫石斛的聲音,於苓連忙坐了起來。翻下了床,吹著火折,點亮了燈籠。忽然,房間外傳來石斛的叫聲。“徐榛!徐榛!”於苓提著燈籠進入徐榛的房間。徐榛此時呆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好像還在夢中。於苓提著燈籠,走到房門前,拔出門閂,推開了一條小小的門縫。石斛赤著腳,站在外麵。
“沒什麼事吧?”
“沒事。縣主剛才做了一個夢。”
石斛手一拱旋即轉身。於苓高高舉起燈籠,照著石斛回房間。等石斛進入房間,於苓才闔上房門,閂上了門閂。於苓提著燈籠,來到了徐榛的床前。“婢子還以為是公子突然闖了進來,圖謀不軌,嚇了一跳。”“他敢?”徐榛醒了似的說。石斛不是孔丘的門徒,沒有那麼高的道德修養。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石斛不敢,是沒有豁出去圖一時快活的氣概。於苓掛好燈籠,打開櫃子,取出一條葛巾,上了床。
“我做個夢,你也要告訴石斛?”徐榛笑了起來。
“縣主夢中叫公子好像有好幾回了,隻是不像今天那樣高聲。”
“真的嗎?我自己怎麼不記得?”
“有幾個人會記得自己曾說過夢話?隻是婢子睡在縣主的邊上,自然曉得。”
“你肯定騙人。莫非你都一直不睡覺?”
“縣主曉得,婢子一向睡得不深。”
“夢一醒,就不想睡了。”
“婢子陪縣主說幾句悄悄話。”
於苓陪徐榛嘀咕,石斛一回房間就呼呼大睡。天還隻是剛剛亮,石斛依照往常的習慣起了床。在金陵自己家,石斛都要在前後屋的天井裏活動活動筋骨。這裏不行。在花園裏麵慢慢走了一圈,石斛回到了小樓。徐榛房間的門仍然緊閉。石斛隻好又轉身離開了小樓。站在水榭邊,石斛看了一會魚池中的鯉魚。見太陽升起,石斛又回到小樓。一名侍兒已經在小樓等候。石斛認得,這名侍兒就是昨晚那名侍兒。侍兒服侍石斛梳洗完畢,徐榛房間的門還是依舊緊閉。徐榛和於苓昨晚嘰裏咕嚕聊到三更半夜,早上起不來了。第一次讓石斛真切體會到等娘子實際上是一件非常難受的事情。
“公子是不是先去吃?”
“還是等她倆起來後一起吃吧。你隻管自己忙去,小子靠在床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