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大義滅親
本來地方偏僻,林鬆簡直沒費力就將犯人救出來了,還怕他走不快,背他到飛簷洞,這才點亮燈籠,捆住畢再興的腰身,一頭拴在洞口的石頭上,將他放到洞外去了。
回來的路上,他才覺得後怕,汗水濕透了衣裳,四肢卻又凍得冰涼,是床上那個美麗而又溫暖的肉體讓他得到了安慰,同時也得到了不能聲張的警告。
第二天晚上,王玉沒有來,害他白白地等了一夜。第三天他心神不寧地挨到半晌午,實在耐不住性子了,借口給老太太請安,進了大門,喚了兩聲,抱著孩子的翠翠出來,兩個眼泡紅腫得像桃子,原來是哭了。
原來合州解圍了,王立奉張玨之命,要在那裏駐守一陣,於是上午派人來接母親和義妹到大碼頭玩幾天。主母一走,家人也樂得偷懶,玩的玩,走親戚的走親戚,她連個幫手也叫不到。
林鬆沒心思搭理她,他左思右想,喪魂失魄地回了家,上了床,剛剛躺下一會,趙安來叫他了。進了忠義堂,見姐夫黑著臉坐在大堂上,這才知道大事不好,腿先軟了。張玨問他畢再興的腳到底傷了沒有,他吱吱唔唔,問他三更時分為何從飛簷洞方向來,林鬆沒想到自己會被查夜的趙安發覺。再待張玨叫人拿來磨爛的繩索時,他已經不打自招了,隻是死也不說放走要犯的真實原因。
林鬆被關進黑房子裏,前門後窗都釘得死死的,與他為伴的隻有蚊子蒼蠅,一夜未眠,白天已經疲憊不堪到極點,可就是沒法子合眼。姐姐為什麼不來看我?怎麼送信給王玉?胡思亂想中,聽到牢獄在喊了聲“張夫人”,林鬆像聽到觀音下凡的聲音,翻身爬起,撲到門口喊道:“姐姐,你再不來弟弟就要死了。”
“鬆弟,”林容跨進門來,伸出的手又立即縮回去了,弟弟也不過半日未見,已經邋遢得形同乞丐了,內心的肮髒更勝於外表。她心頭一陣絞痛,人也向後一倒。
幸虧鳳兒跟在後麵,一步跨進屋,忙用身子將她頂住,再放下手中的籃子。林鬆揮手要鳳兒出去,林容長透了一口氣說:“不必了,她有一肚子話,卻從來沒有和你說過,是因為她早已經不能說話了。可是,你是會說話的,你就對我們說吧,你都幹了些什麼?為什麼要這樣?”
林鬆在姐姐的追問下,如抽斷了脊梁似的背駝腰塌,雙膝一軟,就跪倒在地上,埋下頭,一言不發。
林容更氣了:“你不想想,放走那一個犯人,要葬送多少百姓的性命呀!你為什麼不想想,死於敵人手下的人還少嗎?爹媽和你的小外甥是如何慘死的?來日你到九泉之下有何麵目見他們?”
林鬆聽到此癱倒在地,眼淚鼻涕一起流了下來,拉著姐姐的裙子哀告:“姐姐,救救我吧,幫我說說情呀。”
他盡管哭叫得凶,可口口聲聲還是說自己一時糊塗才放人。再問下去,隻是連連打自己的耳光,罵自己糊塗,就是沒有說出別的原因。
林容見問不出所以然,肝腸寸斷,恩斷義絕地說:“你犯下如此大罪,誰也救不了你!”
說完,她掙開鳳兒的攙扶,掩麵大哭而去。鳳兒仿佛就等著林容離去似的,急急地關上門,取出酒菜和兩個酒杯,斟滿了一杯遞過去。林鬆沒等她的另一個酒杯倒上酒,就先喝了,借酒澆愁正是他的願望,為此他不無感激地向鳳兒點點頭。
鳳兒的圓臉上立即浮現出兩朵紅雲,除了給自己治病時,林鬆還沒有這樣正眼看過她,於是趕緊給他又斟上酒,自己也滿斟了一杯,要和他對飲。
林鬆俯身輕問:“王玉回來了沒有?”
鳳兒一愣,熱血湧上臉,漲得像個關公,自個兒把酒喝了。林鬆給她倒上酒,說:“好鳳兒,求你一件事行不?”
她高興起來,連忙遞過杯子,又點點頭。林鬆卻把酒壺背到身後,壓低了嗓門說:“你到合州給王玉送個信,讓她來救我。你不能開口講話不要緊,我寫封血書,我這就寫。”說著就要撕衣襟,鳳兒攔住他,脫下自己的白罩衫,摸出一節畫眉毛的碳筆。
“你想得可真周到!”
林鬆伸手去接,她卻不給,自己在衣服上麵費力地畫起來,半天,畫出幾個字來。林鬆歪著頭好半天才看明白,居然是“吾救你”三個字。
他愈加感激,握住鳳兒的手不放:“好人有好報,一定的。你行行好,晚上來給我挖開後牆,放我到飛簷洞外麵去,以後,我和王玉都會感激你的。”
她倏地抽出手,又在衣服上畫出幾個字:“玉令你放人?”
林鬆大驚失色,連滾帶爬地躲到一邊:“你誘我?看你口不能言,卻是一肚子鬼,是林容叫你問的還是張玨叫你問的?”
鳳兒搖搖頭,指著自己的胸口。
林鬆仰頭冷笑:“哼哼,你們串通起來害我,不就是放了個老頭子嗎?還是你們的恩人,你們以怨報德,恩將仇報。”
他爬過來,自斟自飲,不一會兒就醉了。於是酒後吐真言,自顧自地說起來了:“我不要你救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姐夫還能砍掉小舅子的腦袋?我不會跟你去,和啞巴生活有什麼意思?你想要我說真話?這是不可能的,隻有一個人的話我是聽的,那才是個妙人兒哩,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啊,回頭一笑百媚生,為了她,死也值得。你知道嗎?春宵一刻值千金呀!”
林鬆手舞足蹈,又哭又笑地說了半天瘋話,句句都像刀子在剖鳳兒的心。
“有人存心害我,不就是為了和我爭奪美人嗎?還把我關起來。我是張知府的舅子,我是山上的醫官,我治好了多少病人啊,老元帥都是我治好的,山上沒我能行嗎?我要直言不諱地告訴姐姐,我要和……”句句是林鬆平時想講而不敢講的真心話,一句話割掉鳳兒的一片心。鳳兒舌頭被割掉的那晚,是林鬆親自給她治療的傷,又給她換過幾次藥,那份溫柔、那份體貼,是她有生以來受到的最好待遇。可惜,自己有眼不識金鑲玉,錯把黃牛當馬騎,大夫哪裏會瞧得上自己?盡管如此想,她還是情不自禁地要和林鬆接近。傷好以後,她成天往他那裏跑,幫他洗藥、采藥、曬藥。
鳳兒一天天愛上這個文秀的男人時,王玉上山了。開始鳳兒也為那個女人難過,後來當她發現林大夫比待自己更精心地待她時,鳳兒心頭便像打翻了醋壇子一樣難受,但隻要王玉是王立的人,林鬆就是自己的了。隻要逮住王玉的過錯,王立肯定是要將她趕下山去的,林鬆也能死了心,說不定會對自己好起來。
一想到心愛的男兒要身首異處,鳳兒就心疼,他要走了,自己活著也沒意思,還是同歸於盡的好。
給林鬆打下手後,鳳兒為了和他對上話,千方百計地學會了寫字,此時派上了用場。那汗褂畫滿了,她又翻過麵來,寫上:“斬首還是喝酒死?”
林鬆已經醉了,看過後哈哈一笑:“既然都是一死,喝!一醉解千愁,死了也無憂。”
鳳兒橫橫心,掏出一個小瓶子朝他晃晃,“砒霜”兩字很刺目。他接過看了看,將一瓶砒霜全部倒入剩下的半壺酒中了,再使勁晃晃,湊到鼻子邊聞聞,微微一笑道:“砒霜?病人稱是毒藥,大夫說是良藥,喝了之後,百病解除,萬事如意。美人啊美人啊,你是良藥還是毒藥呢?你為何讓我一人獨飲?”說著舉壺就喝起來了。
“留點給我喝!”鳳兒想喊喊不出聲,隻有去奪,搶來後也將瓶口對著自己的嘴,將剩餘的幾滴倒入口中。她冷靜地看著身邊的男人突然倒地、輾轉反側、七竅流血,怕他叫喊,她緊緊抱著他,嘴對著嘴,吮吸著他的氣味、他的口涎、他的痛苦,和他一起翻滾,終於與心愛的男人睡在一起,鳳兒得到了最大的滿足,漸漸也不醒人事了。
堂上跪著林容,一旁直挺挺地躺著林鬆的屍體,七竅流血,麵目青紫,委實怕人。
“大膽。”張玨不知道怎麼稱呼妻子。她不刁不潑,不奸不滑,一直是個大賢大德的好女人啊。可是滿堂文武看著,一城百姓望著,就看這個一向清正廉明的父母官如何審妻。
他應該申請回避,可是向誰申請?數月不聞王命,無路可通朝廷,合渝已成孤島,方圓數千裏地,他就是最高長官。
接到趙安的密報,他立即趕回,合州剛剛解圍,尚需王立在那裏穩定局勢,重慶已經打通,要接他馬上赴任。林鬆死了,趙安是證人,屍體即將掩埋,他隻好自己來處理這極其棘手的案子。張玨拍下驚堂木,直接問:“你,你你你,為何要害死兩人?”
“老爺,冤枉啊——”林容死了弟弟,已經痛不欲生,又被當作殺人凶手,痛苦得大叫一聲,失去了知覺。
堂上的罪犯是人人愛戴的張夫人,死去的又是個救死扶傷的大夫,良醫本是受害者,為何變成了犯人?姐姐為何要害死弟弟?知府怎樣法辦他的妻子?鳳兒為什麼與大夫死在一處?老百姓驚異、迷惑、淒惶而又悲痛,傾城出動,一齊擁到衙門外聽審。
林容被冷水澆醒,眼前金星亂飛,耳朵嗡嗡作響,腦袋裏像塞了棉花,什麼也聽不見。
張玨再問兩聲,依然沒有回音,幾分憐憫化作加倍的憤怒,他想起了大義滅親的王堅,於是道:“你不從實招供,裝聾作啞,是蔑視本官嗎?”張玨丟下一根竹簽,命道:“既然還不說話,給我用刑!”
差人下不了手,張玨大聲斥罵,又丟下一根簽子,他們隻好拿來了刑具,林容在劇烈的疼痛中大叫一聲清醒過來:“我,我為什麼要害死我的親弟弟呀!”
“哼,這正是本官要問你的。合州被掠之人全部遇難,你一人為何能獨自返回?畢再興來自敵營,你與他什麼關係?”
“瀘州之行我早就說清楚了呀。姓畢的我從未謀麵,能與他有什麼關係?”
“大膽要犯!沒有關係,你為何要差你弟弟將他放走?如今見事情敗露,你又要殺人滅口。大概看到鳳兒知情,連這個啞巴也不放過,這些罪行昭然若揭,你還抵賴得了嗎?”
她怒不可遏,大聲喊道:“我從哪裏知道他是假傷?又從何處知道是林鬆放他走的?這事情還是你告訴我的呀。酒菜也是鳳兒備下的,我從哪裏下的毒?”
“鳳兒難道自己毒死自己嗎?你為何一人先走?又為何將他們兩人留下?”
林容雖不想將他人的隱私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可是又不說清楚原委,一個孤身女子的名節此時也顧不得了,隻好說:“鳳兒一向對林鬆有好感,為他送牢飯是她的心意,我無法從弟弟口中得知他犯罪的緣由,便氣極走了。如果說我也心存一點私心,一則讓弟弟再吃一餐好飯菜,二則也留點時間讓他們兩人訣別,哪有什麼陰謀?”
“不許在公堂之上呼天喊地的!你明知兩人已死,他們還能給你作證嗎?”張玨將驚堂木重重拍下,他心急如焚,許多大事要處理,這案子卻還要拖累多時。按情按理判斷,林容都是有重大嫌疑之人,想到此,他咬咬牙,丟下一根簽子,又發出了用刑的命令。刑具套上了林容的手,她慘叫一聲,又氣又疼,昏了過去。
“張玨,你給我住手!”一個女人跑上堂來,推開了掌刑的差人,厲聲說:“昏官!你地位高了,三妻四妾娶來就是了,槽糠之妻換掉就是了,這樣摧殘你老婆做什麼!”
張玨身為將軍,沒人敢這樣和他說話,他那一張國字臉拉得變形,壓抑著怒火說:“安節夫人,這是公堂不是寒舍,本官秉公執法,這與家事無關!”
青苗憑直覺相信這事不會是林容幹的,於是問:“姐姐疼愛弟弟是免不了的,張夫人深明大義,不徇私情,知弟必死,又何須親手殺他?說不定是林鬆畏罪自殺。”
張玨也曾這樣設想,但食物是妻子帶去的,鳳兒也作了犧牲品,即使自殺,也是林容透露了要將他斬首示眾的風聲,保不定不忍見弟弟身首異處,特意為他留具全屍的。
張玨心煩氣燥,眼看天色將晚,走到大堂口,朝外麵黑壓壓的人群一揖,大聲說道:“釣魚城軍民們: 占我土地、殺我百姓的入侵者為什麼能像洪水猛獸一般,占據了我大宋半壁江山?”
他擺擺手止住了大家的議論道:“城非不堅,將非無謀,兵非不勇,城池大多卻不是被敵人攻破的,而是那些叛臣逆子們開門揖盜呀。大獲城的楊大淵如是,瀘州城的劉整也如是……放了他們就是為虎添翼,昧良心幹下這些壞事的,莫說是我舅子,就是天王老子我也決不輕饒!”
圍觀百姓聽了紛紛叫好。
張玨又轉身對青苗說:“王夫人,不要為他們辯解了。正因賈似道這等奸人作祟,王堅大人才鬱鬱而死;正因楊大淵等叛將出力,安節將軍才落入蒙古人之手。”
“你們放心,”青苗咬牙切齒地說,“他既然被捕,是不會投降的,死不過是遲早之事。如果他要苟且偷生,活著比死了還不如!”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驚天動地的鼓聲。張玨忙問:“是誰在擊鼓鳴冤?”
“是鳳兒。她沒有死?”
林容也為之精神一振,就像盼到了救星:“鳳兒,救救我呀!”
鳳兒踉踉蹌蹌地向大堂走來,頭發散亂,衣衫不整,臉上有灰垢,嘴角有綠粉,鼻孔下還有隱隱的血汙。她徑直走過林鬆身邊,隻是看了一眼,又往前走,走到堂側的書案前停住了。
一堂人鴉雀無聲,連張玨也像見了女巫一樣怔住了,話音與驚堂木同時發聲:“你如實講來,是誰害你和林鬆的?”
鳳兒聽得清清楚楚,就是沒人問她也是要說的。她將書案上的筆拿過來,拖張紙,寫下了“吾殺林鬆”四個大字,連同手裏裝過砒霜的小瓶子一齊放到公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