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難得呀。”安節接著說,“今日大年初一,我給你們拜年了,隻是不能作揖。”
“王將軍,你新年好。”大家含悲忍痛答道。
“我的家人……還好嗎?”安節舔舔嘴唇,幹澀地問。
“安節——我的夫啊——”青苗說是不見,其實早已望眼欲穿,回去喊醒兒子兒媳,趕上城來,正好聽到安節的詢問。
妻子一身戎裝,颯爽英姿,不顯老。安節欣慰地笑了:“青苗我妻,看來你是義軍領袖了,好好好,為夫沒殺完的韃子就留給你處理了。”
“何止我?還有我們的兒子、兒媳、未來的子子孫孫,隻要敵人不走,我們就世世代代和他們鬥。”青苗說,“無法與你聯係,為妻就為兒子作了主,是山上杜石匠的女兒,昨夜才成的婚,你看看。”
一對新人羞澀加上悲傷,淚水伴著哭聲,同時跪倒,從垛口中喊著:“爹爹——”
“不必行大禮了,不起來我看不見你們!” 二人站起。安節欣慰地說,“好啊好啊,兒子成人又成家,我王安節也不會絕後了。”
“安節,我的夫,為妻沒得到你的同意,就擅自……”
安節連忙打斷她的話:“青苗,你真是個幹練有為的女中丈夫!看來兒媳婦和七月一樣忠厚、健壯、善良,正好配對,我後繼有人,死也瞑目了。賢妻呀,謝謝你了,請受為夫一拜!”他雙手被捆在身後不能作揖,就彎腰三次,算作鞠躬。
青苗站立城上,紋絲不動,一副受之無愧的樣子,隻是聲音哽咽,說:“是的,我對得起我的丈夫,對得起你們王家,可我是人,我是有血有肉的女人,除了隨你下山的那幾年外,幾千個漫漫長夜我是怎樣度過的,你知道嗎?”
城下的合丹聽不明白他們說什麼,很不耐煩地過來詢問。呂文煥告訴他:“就是這種兒女情長、家庭瑣事最容易動人感情、軟化鬥誌,讓他們說。”
青苗轉瞬間又到城樓邊上,提起一口大麻袋,撕開口子,扯出一雙鞋來:“你看看,你看看,每天晚上,我都在給你做鞋呀。想你難耐,就著孤燈熬長夜,我一針針,一線線,一隻隻,一雙雙,給你做了一麻袋的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需要這些鞋,也不知何時能把這些鞋送到你的手上,更不知你是否穿得上這些鞋,我隻是把無盡思念縫進鞋裏,把寂寞的時光穿在針上,線有多長,我的痛苦就有多長啊。”
城樓之上,無人不為之動容,連王玉也哭出了聲。
“安節,過去你笑話過我,說我做的鞋不好,現在你看看我的手藝是不是長進了?看看我做了多少雙?看看是不是合腳?”她一邊說著一邊把手裏的鞋放下城牆,一雙連著一雙,全部連成一串,吊了半牆長的鞋串子,手一鬆,一堆青麵白裏千層底的鞋山就堆到安節跟前。
他的淚水糊住了雙眼,什麼也看不見,隻看見一雙雙鞋像一條條滿載情誼的船向他駛來。安節多想捧雙鞋看看呀,可是雙手反綁在身後由不得自己,隻好伸出腳去套,套到了一隻,一蹬腳,穿上了,仰著脖子說:“好鞋!好鞋!正合腳,你的手藝不錯。我的夫人文武雙全,德藝雙修,裏裏外外一把手,我穿上它,從腳暖到心窩裏呀!”
左腳不好穿,正撥劃著,一把大刀砍來,將安節一隻腳掌剁去一半。安節站立不穩,摔倒在地上,一聲慘叫。
城上人見了痛徹心脾,青苗大罵:“合丹,你有沒有人性?你就是個王八蛋!你不得好死,你斷子絕孫……”
合丹舔了一下刀上的血,調笑道:“小娘子,你丈夫與王立無親無故,他當然不心疼。他不能進去你就下來吧,我讓你們夫妻團圓!”
王玉譯出這話之後,輕輕再補充了一句:“他們讓你下去,我叫他們保證你的安全。”
青苗看著城下的丈夫,一隻腳變成了光柱子,新鞋也浸泡在血泊中。她不再叫罵了,解去頭上紮裹的綠頭巾,披散了一頭黑油油的秀發,又脫去了盔甲,露出水清色雲紋小襖,一個清清亮亮的俊俏身影站立在城頭上,讓城樓上下的人看了眼睛都發亮。
她朝下問道:“安節,你看我老了嗎?”
安節掙紮著坐起來:“夫人,你不老,你還是我們初見時那樣年輕漂亮。”
“在我心目中,你也永遠是幹練英武的。如果不是戰爭,我們還有許多好日子過,你說是不是?”
安節忙說:“可是,不能用我們的尊嚴和氣節作代價換一時的苟且偷生……”
青苗莞爾一笑:“是的,我懂,但我要與你團聚!為這個日子我等了太久太久了。”
“母親,你要下城?”七月和巧眉同時驚問。
王立歎了口氣:“落花流水任東西。安節夫人,我成全你們的團聚。來人,取籮筐和繩子來放她下去!”
“不要你們操心!”青苗搖搖頭,仍然隻對安節說話,“我的夫,我們不是有過約定嗎?我已經把兒子養大了,我的心力也盡到了,我可以跟你走了。”
安節有種不祥的感覺,他驚道:“青苗,你不能……”
“安節,我先走一步了!”馬青苗大叫著往城樓下縱身一跳。
“啊——”王玉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這個格外敏感的女人覺察出青苗的神情異常,伸手卻拉不住她。
幸虧叫聲提醒了七月,他用力把母親抱住了。
“青苗,”安節大慟,“你不要想不開!你要活下去打韃子,帶孫子啊!”
“好一個忠義雙全的剛烈女子!”呂文煥目睹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心有愧臉發熱,一連後退三步。
“你們都怕死了?我要讓你們活著更難受!”合丹陰險地笑了,說著揮舞大刀,“喳喳喳喳”幾下子,就把安節的雙腿砍斷了,“我看這麼多鞋子他用什麼穿?”
“啊——”安節的雙腿齊小腿肚子斷了,血湧如噴,將他染成一個血人,他痛苦萬分,翻滾不停。
黑雲壓城城欲摧,凶殘歹毒的敵人把淒風苦雨撒在城下,曾經共同出生入死的弟兄愛莫能助,讓人無不義憤填膺。
王立有勁使不上,他抽出寶劍,狠狠地砍到石頭上,劍刃豁了個大口子,他狂怒地大喊:“韃子!老子要將你們斬盡殺絕!”
忽然,合丹大笑的聲音變得如狼嚎一樣瘮人,眾人再看下去,失去雙腿、又被綁著雙臂的王安節滾到他的身下,抬起頭,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腿。
“哇——”合丹慘叫著,舉刀往下一拉。
安節麵孔削去了一半,沒有五官了,隻剩血乎乎的一團,他頑強地坐起:“青苗——王立——七月——你們開炮啊!打……打死這些狗東西!”
“安節——”青苗不敢相信城下的血柱子是自己丈夫,她五內俱裂,叫得嗓子出血了。
“王立,我已經活不了多久了,讓我和他們同歸於盡吧!”安節的話語含糊不清,隻有青苗聽得明白。
王立不敢看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他扔了斷劍,抱頭蹲到地上垂淚。王玉渾身哆嗦,轉過了身子,城上的女人們都蒙上了眼睛。
安節繼續大叫:“青苗,你會不會開炮?你的箭法不是很準嗎?射過來吧,不要讓我再受罪了。長痛不如短痛,我已經多活了十八年了,死得值,你成全了我吧!”
“安節!七月是炮手!”青苗嘶啞的聲音突然響起,撕心裂肺的喊叫不像是她發出來的,把七月嚇了一跳。
“爹爹!媽媽!你們不能讓兒子幹這大逆不道的事情呀!”七月明白了,嗓子也啞了。
安節的慘笑從那沒有嘴唇掩蓋的牙齒中擠了出來:“七月,你這不孝之子!你就忍心讓父親鮮血流盡而死嗎?你就讓我這樣活著受罪嗎?我咬不死合丹,你就不能為父報仇嗎?”
“七月,開炮去!”青苗猛地一掌,將他推出一丈多遠。
王立起身,呆呆地望著七月,忽然點了下頭。七月一步步後退著,跌下炮台,又爬起來上了炮彈,轉動炮口,對準合丹,可是兩手發抖,扳不動機關。
這時,身後一股力量推動著他,回頭一看,是母親如同青銅雕塑的麵孔,他趕緊放了手,痛苦萬分地縮回了身子,可是那隻不大而有力的手穩住了機關,奪過身邊士卒手中的火把塞進了炮筒。
“轟”的一聲,合丹不見了,離他不到兩尺的王安節也化作一團煙霧。
“咚”的一聲,馬青苗如一棵鋸斷的樹,轟然倒在城樓上。
王立奉張玨之命,下山去拔元軍在石門的據點,差點送了命。多虧那天穿著帶護心鏡的鎧甲,生生將箭擋了回去,回家後心悸不已。
他一向不穿這玩意兒的,是王玉勸他出征要穿鎖子連環甲的。母親在佛堂念經,見兒子平安回家,連聲誦佛,說提親的人排著長隊,讓他趕緊挑一兩個。
王立頑固地要將話題往心中的目標上引:“母親,既然要考慮子嗣的事,必須要找一個知書達理的、聰明伶俐的、相貌上等的女人。”
“你要娶王玉為妻,除非我死!我已經將她許配給你原來的部將,現在張大人手下的趙安將軍了。”
王立一驚,頓足大叫:“她已經是我的人了,我找趙安要回來。”
“上次趙安來就說要把她帶走的,隻是她病著,咳得我夜裏無法安睡,就讓她搬到後院的屋裏去了。”
“我知道母親是吃齋念佛的大善人,否則怎能收她為義女?”王立賠著笑臉道,“你看她服侍您的病體,盡心竭力不亞於您親生女兒,還到臥佛那裏燒香許願,說代替您生病,而今真將您的病移到她身上了。”
“既然她裝病等你回來,你們再見上一麵就是了,反正我今日讓趙安來,不管她是否生病,明日就可以把她帶走。”
見母親說得斬釘截鐵,王立無可奈何地站起,心中掛念著玉妹妹。剛出母親屋子,沒想到七月進院來了,趴到地上就給他磕了一個響頭:“王帥,快救救我母親呀。”
王立問:“你母親的瘋病還沒有見好?”
七月滿臉淚水地說:“母親病一天比一天重了,不是昏迷不醒就是亂說亂跑,時不時地還要跳樓。巧眉身孕多日,身子也沉了,還來求元帥想個辦法……”
王母聽到聲音也出來說:“唉,這女子就是命硬心強,夫妻相見的場景也真是悲慘至極,鐵石心腸也忍受不了,你去看看吧。人家一門忠烈,青苗又病得可憐,天氣熱起來,就讓七月小夫妻帶著他們母親住到皇宮去吧。”
王立其實早想讓另一個女人住進去的,隻是沒來得及付諸現實,現在說什麼也遲了,隻好誇母親深明大義,安排得當。
青苗見王立時眼睛一亮,可是立即又黯淡下來,胸脯急劇地起伏,麵色潮紅,呼吸急促,嘴唇顫抖著,吐出幾個清晰的字:“你,你來了……”
“我來了。”以為她認出了自己,王立順口答道。
“你沒有血,幹幹淨淨的……”青苗夢遊一般走來,忽然蹲下來,一把抓住他的右腳,哈哈地笑了,“他們,他們把腳還給你了!”
她把我當作還陽的王安節了!想到這裏,王立如大熱天冰水激身,不禁毛骨悚然,可是身後是牆,已經沒有退路了。
進退無路之時,忽然那青苗的手臂勾到他脖子上了,冷冰冰的,他像被蛇纏住了一般,氣也透不過來,不由吼叫起來:“你要幹什麼?放開我……”
“媽媽,他不是爹爹,他是元帥。”
聽到兒子的聲音,青苗鬆了手:“元帥?安節不是元帥,他是將軍。”
“安節呢?”青苗一屁股坐到地下,雙手拍地,仰天長嚎,“我的夫君呀,你到哪裏去了?丈夫沒有了,鳳兒沒有了,不如我跟你們一起去吧。”哭著叫著,她爬起來跑出大廳,到了水榭邊上,就要翻過欄杆朝塘水中跳。王立手快,將她拉住了,又喊出七月和家人把她抬進屋裏,按倒在床上。
王立走出了園門,身後還不時傳來青苗的慘叫聲。他拭去了頭上的汗珠,為一個曾經聰明幹練的女人變成這樣而痛心。
她怎麼說鳳兒沒有了?鳳兒不是還關在牢裏嗎?對了,把鳳兒放出來,還給她。兩人一同長大的,鳳兒又懂一點醫術,還是一個啞巴,能起到特殊的鎮靜作用。想到這,他出了皇宮,吩咐手下人放鳳兒趕緊到後院去。
王立迫不及待見王玉,三腳兩步跨進門來,見王玉睡著,連忙噓寒問暖:“這回打仗出去得久,沒來看你,妹妹生氣了?”
她在被子裏甕聲甕氣地說:“民女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看人臉色,苟延殘喘地討口飯吃,打也打得,罵也罵得,逆來順受,怎敢生氣?”
王立將龍嫂打發走了,坐到床邊,掀開她的被單,看她兩眼紅著,捂出了一頭汗水,忙給她擦去,又拉出她的手在自己臉上撫摸了一下:“你還在為城樓上的事生氣?這下打個平手,你該出氣了吧。”
王玉抽回手道:“元帥您也不放尊重一些,眼看我就是人家的人了,我們怎能有肌膚之親?”
王立一下泄了氣:“原來你說過等我的,不過兩個半月,你就等不及了?趙安比我好在哪點?是嫌這山上清寒,想到大碼頭上享福去?”
“你哪裏知道奴家的苦衷啊。”說著說著,她哀哀慘哭起來,“我隻知自己命小福薄,不能玷汙元帥清白之軀,那趙安又是什麼東西?形象猥瑣,品格低下,哪敵哥哥十之一二?聽說母親將我許配給了他,我是心脈沉墜,鬱鬱悶歎,終日以淚洗麵呀。”
“這麼說來,你不願意嫁給姓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