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重慶失守
獨居的女人秋夜格外漫長,嗖嗖寒風從窗縫裏強盜似的竄進來,在臥室裏橫衝直撞,接著是豆大一般的雨滴落在瓦上。林容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多時,被子裏如澆了冷水,怎麼都溫不熱。忽然,門外響起丹子的喊聲:“夫人,快開門呀,老爺回來了。”
外麵人都以為是張玨休了妻子,其實是林容堅決要離開丈夫,情願帶個兩個下人住到張家老宅。她做夢也想不到丈夫會回來,沒好氣地說:“老爺回來幹什麼?這裏不是他的家!”
“啊欠——”門外的男人響亮地打個噴嚏,悶聲悶氣地說:“張家花園姓張,不是我家是誰家?”
朱媽在門外說:“老爺渾身上下淋得透濕。”她這才下床來開了門。
張玨進門第一句話卻是:“夫人,你怎麼也不披件衣服?可別凍著了。”
林容心頭一熱,看丈夫從頭到腳滴著水,還顧及著自己,心頭暖和起來,趕緊讓下人生火盆、燒熱水、拿酒來給老爺禦寒,自己找出了一床新棉被鋪到床上。
脫下戰袍,家中沒有張玨的衣服,她隻得將換下的衣物交給朱媽去烘幹,讓張玨直接鑽被窩裏。
丹子端來兩碟小菜一瓶酒,順手放到床幫上。
看到裝酒的青花瓷瓶,林容陡然變色:“這是鴆酒!你怎麼將它找出來了?”
張玨欠身問道:“夫人配這種酒幹什麼?”
林容正色道:“給自己準備著。一旦敵人進城,我也不走了,喝下它再將這房子點著。”
張玨肅然起敬,抓起瓶子就放到床裏麵,說:“要喝我們一起喝,要死我們死在一起。”
“一起死?我們活著也不在一起嘛。”丈夫的話溫暖了全身,但想到多日的隔閡,林容說著說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丹子又送來一壺清酒,張玨擁被坐起,抓起酒壺先喝了一氣,夾了幾筷子冷菜吃了,就揮手讓丹子收拾了端走。
屋子裏沒人了,他這才摟起妻子,說:“不是我舍棄你,是你不願意和我在一起的,怪不得我。我還給你帶東西來,時至今日,你也沒給我帶雙鞋捎件衣去重慶……”
“重慶城人多,找幾個女人侍候您容易得很。”
“我們到底誰錯?”聽她幽怨的話語,張玨一把拉她上床,“我豈是喜新厭舊之人?這個家,可是妻子休了丈夫的喲。”
她無奈地說:“我知道……錯的隻是這無休無止的戰爭,什麼時候才能擺脫這些苦難?”
張玨鎖緊被筒,長歎一口氣,輕輕地說:“等我們都戰死以後,也就結束苦難了……”
見丈夫隻露出個腦袋,可是須發全白、兩眼塌陷、兩腮癟得能放兩個雞蛋,連聲音也疲憊不堪,哪裏還有當年四川虎將的影子?林容心疼地俯下身子,捂住他的嘴:“你何出此不吉利的話語?”
他抓住妻子的手,說:“你知道嗎?我此次是從扶桑壩打了一仗來的。忽必烈以漢製漢,我們的對手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也都是原來的手足同胞,打到現在,變成漢人打漢人,仗是越來越難打了。我身心俱冷,隻有夫人才能溫暖我呀!”
分離也不是很久,一向剛強的丈夫竟然如此傷感,可以想見重慶保衛戰該有多激烈。她撫摸著張玨的身子,肋骨根根可數,胸脯如搓衣板一樣,心痛如煎,脫去小衣,將自己溫熱的胸脯貼過去。
妻子豐滿的肉體散發著芳香,與下午才結束的血雨腥風形成鮮明的對比,張玨性起,翻身上了妻子的身體,要把多日的思念與饑渴都傾吐出來。可是,眼前戰死者的鮮血忽然湧現,似乎濺到他的身上,血從他的下身湧上了腦門,讓他頭昏目眩,翻身睡到一旁,幽幽地說:“唉,沒用了。傷在心裏啊!一想到多少百姓拋屍荒郊,一想到多少家庭妻離子散,一想到多少將士血染沙場,我就心如死灰,哪裏有半點興致?”
“兒子就埋在後花園,你為什麼瞞著我?”林容與他抱頭痛哭。
“不能讓你,每天守著他……”張玨說著說著,頭歪到一邊了,聲音越來越小,然後鼾聲響起,忽高忽低,時緊時慢,其間夾雜著呼嚕嚕的痰音,讓林容徹夜難眠。
第二天兩人起得很早,吃過早飯後便來到後花園。花園裏,有兩個大土堆,一個是父母合葬的墳塋,一個是家中死亡奴仆的墳墓,而今,大槐樹下新添一個土堆,前麵立了一塊石碑,林容扶住石碑大哭:“兒子呀,你爹爹來看你了,我們一家三口終於團聚了。強兒,你怎麼不叫他一聲啊——”
見妻子哭得無休無止,張玨拉起她:“我們走吧!你不能在此長伴已經死了的兒子,你應該跟隨你活著的丈夫。”
“你,你要我跟你到重慶去?”
“是的。近日,屬下梁山軍守將袁世安、鹹淳府守將鮮汝忠等都相繼叛變,元軍利用他們作為前鋒,大進攻就要開始了,合州必須放棄。我已通知王立明日下山,合州軍民願去釣魚城的跟他上山,願去重慶的我帶著。隻有動員最後的力量,軍民聯合守城,才能保住我大宋最後的陣地啊。”
林容堅決地搖頭:“不不不,我不去,留下我在這裏陪著兒子,兒子在九泉之下也會感激你的。”
張玨摟住她,深情地說:“你更應該陪丈夫,我不是要你死在人前,也不是要你與我一同去赴難,甚至,你應該死在我的後麵,為我處理一些善後的事情……”
“你不要開口閉口都說死好不好?”林容被丈夫的雙臂勒得透不過氣來,以頭抵住丈夫的嘴,“你過去的英武都到哪裏去了?釣魚城三十多年都守下來了,重慶城至今也沒有被攻破過,我們還能繼續堅守下去的!”
“有這必勝的信念好啊,你到重慶去,就是要為我宣揚這些道理。可是,元要滅宋,天也要滅宋啊。去年天旱,糧食欠收,城裏糧食無多,百姓進城將更增加負擔。不久,城下射上來安西王相的勸降書,不知為什麼,趙安第二天才送給我。他一定給人看過此信了,而今軍中上下議論紛紛,人心浮動,街市商賈也關門閉戶了,你看……”
“你趕快查查,他真的動搖軍心,就該以軍法處置!”
“不會吧,本土的將士還沒出過叛徒哩,何況正是用人之際,我隻是將他調離我的身邊,讓他與韓忠顯去守鎮西門了。”
林容急了:“他若要開門迎敵,豈不是更方便?”
張玨搖搖頭道:“夫人真是太過慮了,我待他不薄,他從來都是衝鋒陷陣的猛將,就是要投降,敵方也恨不得將他寢皮食肉。那韓忠顯更是名如其人,非常可靠,我已吩咐過他對趙安提防著點了。”
林容感歎道:“看來你身邊的確需要個人了。隻是,家好不容易才整理好,還說等你告老還鄉再回家安度晚年的。”
“家?一日為官,四海為家,哪塊黃土不埋人?現在我們都在憑良心打仗,沒有任免、沒有褒獎、沒有糧餉,隻有一顆愛國的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