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盯盯地注視著王立的眼睛,看他不動聲色就一口氣說了下去,說得王立思如潮湧,心中對林容的疑慮加深。
林容實在忍受不住喊了出來:“王帥,你以為你躲著不出來就行了?”
“張夫人此言差矣!”他終於露麵了,“我正在擬就軍事方案,你不是也說救張大人事小,救重慶事大嗎?鳳兒,先帶領張夫人到你那裏歇息,本帥才好安排嘛!”
說完,王立就讓人送她們回了將軍府。
將軍府正亂得像馬蜂窩。原來,青苗起床見不著鳳兒,大呼小叫,潑皮耍賴。巧眉隻好挺著大肚子親自來給婆婆洗臉。
青苗認不出她,說水冰涼,掀翻了盆,銅盆重重地扣到兒媳婦的肚子上。
“哎呀——”一聲叫喚,巧眉一屁股坐到地上,衣服透濕,覺得孩子在腹中翻了個跟頭,疼痛難忍,坐過的地方一汪紅通通的鮮血。
她尖聲喊叫起來。鳳兒和林容正好趕到,聽到屋子裏的動靜,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趕緊進屋。
林容和鳳兒把她抬到床上,再讓鳳兒和一個丫頭去找接生的羅婆婆,自己就和下人準備熱水和幹淨被子。
丫鬟回來說,門外有守兵不準家裏人出去。林容出門理論,看門的就是押送她來的士兵,說元帥吩咐,王府上的人隻準進不準出。
王立封鎖了飛簷洞,她理解;王立答應行動,她相信;就是王立一時不能搭救丈夫,她也不懷疑,軍事行動,自有元帥的安排。她想在青苗家做點熱飯菜,隻要包好了,扔到那洞外,給丈夫和他的下人充充饑也是好的呀。
可是,王立為什麼要懷疑她?青苗的哭訴和巧眉的叫喊撕心裂肺,這裏唯有自己是生過孩子的人,隻有自己能幫她們一把。她擦去淚水,暗祝丈夫保重,再轉身走到院子大門口,和顏悅色地對看守說:“七月妻子要生孩子了,你們出去一人到城樓上去把七月喊回來,讓他把接生婆帶過來好嗎?這王家滿門忠烈,若讓他們家斷了後,你們可是擔當不起的喲。”
林容看一個士卒小跑著走了,這才轉身進屋,一隻腳剛邁進門,就聽到“哇哇”的哭聲,又喜又憂:“生了?孩子生了嗎?”
進門後,看見鳳兒正從床上抱起一個濕漉漉的小娃,那臍帶還拖著,林容忙喊:“放下,我來剪。”
誰隻知旁邊竄過來馬青苗,提把寶劍,一下子將它割斷了。林容嚇了一跳,生怕她傷了孩子,一個箭步跨上前,正要接過孩子,青苗卻扔了寶劍,搶先一步從鳳兒手中奪過娃娃,大喊大叫:“安節,你有兒子了!爹爹,你有小外孫了!”
她的記憶回到了馬家寨,回到了她生七月的城樓上,那時,她就是用寶劍割斷臍帶的,那時候她也是這樣喊的。
林容試圖要把孩子抱過來,她不讓,反而舉得高高的:“安節呀,你來看看我們的七月呀!”
七月剛好進門,接口說道:“母親,七月來了。”
“母親,快給我,這是我的孩子……”他見母親舉著個嬰兒,奪了過來,“是兒子!我叫他九月吧!”
“你們把我的七月搶去了啊。砍腦殼的,還給我,把我的七月還給我呀。”青苗躺到地上打滾。
七月過來,抱起母親回到她的房間,見林容隨後也進屋了,拜托她照顧,自己去照顧巧眉了。
林容坐到床邊,看著過去清爽亮麗幹練的女人而今頭發花白、兩眼渾濁,簡直是個老太婆了,心頭一陣酸楚,拉著青苗的手說:“安節夫人,不要吵了,你醒醒好嗎?”
見她一雙呆滯的眼睛望著自己,林容低聲唱道:“你倒睡得好,一睡萬事了。眾人陪你睡,江山誰來保?”
歌聲淳厚甘甜,如清泉滋潤了幹旱的禾苗,青苗的目光閃出了一絲光亮,也和她一起唱了起來,唱完了,她坐起來說:“張夫人,你唱得真好!我叫七月也來學學,光學四書五經不行,要讓他長大了打韃子!”
林容驚喜地扶著她的雙肩搖動:“青苗,你醒醒,七月已經長大了,他已經在打韃子了!你不是也要打韃子嗎?你不能與臥佛一樣長睡不起,如果我們都睡了,誰來保衛我大宋江山?”
“誰說我睡了?”青苗從床上躍下來,“我還要把七月爹爹救出來哩!”
青苗的眼睛越來越亮,她的記憶也越來越近,林容看到了希望,要將她從虛無的妄想中拯救出來,不如用殘酷的事實再強烈地刺激她一回。於是她狠狠心,說:“安節被帶到釣魚城下來的事情,你記得嗎?”
“安節,他,他被捆著,五花大綁,沒穿鞋,赤著腳,寒冬臘月的,他冷啊……”青苗直楞楞地望著屋頂,喃喃地說。
“是的,天寒地凍的,敵人真殘忍啊。青苗,你給他做了一麻袋的鞋子,一雙一雙地連著,可以一直從城樓上拖下去。”
青苗的呼吸急促了,聲音也大了,衝口而出:“可是,狠心的韃子不給他穿,砍斷了他的腳。”
“張夫人,”是誰在室外大聲叫喊,打斷了青苗的回憶,來得真不是時候。
林容剛剛站起,看守大門的士兵便推開門道:“張夫人,快,快去!元帥請你馬上到護國門去!”
護國門離飛簷洞不遠,莫非他們接張玨去了?林容正想著,便拔腿就跑。
“我也要去護國門!”青苗也跟著她跑了出去。
兩個女人上了城樓。樓上隻有王立與幾個軍士,林容全身無力,一種不祥的預兆如黑網罩頭,她兩眼一陣昏花,腳步也邁不開了,好像是一雙女人的手推著她上前。王立迎過來,神情肅穆地叫了她一聲:“張夫人。”
林容知道大事不好:“他……他在哪裏?”
王立也不答話,伸手向下一指。林容順著城牆看下去,左邊是萬丈深淵,右邊是千仞峭壁,當中一條石板路陡坡如瀉,布滿了元軍和叛變的宋軍,如夏天的草一般密,哪裏去找丈夫?
王立開口了,聲音幹澀而沉重:“我,我到飛簷洞時,江麵上已經來了兩條船,船上下來的人包圍了小樹叢。我看見,他們圍了上去,抬出了一個人,遠遠看去,雪白的胡子,血染的鎧甲,不是張大人是誰?”
“是他,是他……”林容大聲喊道,“人呢?哪裏去了?”
“我隻見他們把張大人抬上了船,可是不多久,許多元軍都結集到這邊來了,我想,他們會不會要把張大人抬到這裏來?”
林容的身後突然傳出一個女人清晰的聲音:“不對,不是從這裏來的,安節是從新東門來的!”青苗站在林容身後,痛苦地思索著,喊出了這話。
林容渾身一陣寒栗: 難道我的丈夫也要像安節一樣,被帶到城下作為逼降的工具嗎?難道我也要如同青苗一樣,將麵對丈夫受酷刑的慘狀嗎?到那時,我會瘋嗎?林容頭痛欲裂,腦袋裏如同有一窩馬蜂亂飛亂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