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道章 [王本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 倘若世界上的人都隻對某種事物的好處表示欣賞,
惡已; 那麼,遭厭惡的事物就太多了;
皆知善, 而人人都知道怎麼做是高效的,
斯不善矣。 這種行為就不見得好了。
有無之相生也, 故而,有欲與無欲共存在生態之中,
難易之相成也, 困難與容易共存於成果之中,
長短之相形也, 長與短共存於形狀之中,
高下之相盈也, 高與下共存於位勢之中,
音聲之相和也, 音色與聲階共存於樂音之中,
先後之相隨、恒也。 先與後共存於次序及時間之中。
是以聖人居無為之事, 正因為這樣,有道之君以無為作為政務,
行不言之教。 推行不持特定話語的教化。
萬物昔而弗始, 對眾多生命,已經消逝的不要試圖再生,
為而弗恃, 正在作為的不要固執定見,
成功而弗居也。 取得成功的不要長住不變。
夫唯弗居, 隻有不長住不變,
是以弗去。 才不會被時間淘汰。
本篇德章講了“得一”,即保持整體性(同一性)的重大意義,並引申專論了侯王之“得一”是“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本章所論,則是對“得一”之意義的哲理提升,指出,承認並維護差異性,是保持整體性的必要前提,為“德”從“得一”到“處下”鋪平了道路。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惡已;皆知善,斯不善矣。
這句話,《王本》作:“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淮南子·道應訓》引文後句作:“天下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範本與之同。廣明本、趙孟本的結句為上“已”下“矣”,李道純本為上“矣”下“已”,蘇轍本、董思靖本作兩“矣”。以上校訂均據《朱校》,但朱謙之先生認為這些差別無關緊要:“‘已’‘矣’古可通用。《說文》五:‘矣,語已詞也,從矢,(以)聲。’字亦作‘已’。”高明先生也持這個觀點:“帛書本與世傳今本前後句對偶不同,但經義無別。今本中類似這種駢文形式,可能受六朝文體的影響而改動;帛書甲、乙本文簡而義顯,乃存先秦文體。”
但我認為帛書與世傳本的差別,不僅在文體風格,更在意義上。
我們先來看看,對這句話大體有幾種解讀:
《老子十日談》(古棣、關桐著,以下簡稱《古談》):“天下的人都知道美的東西是美的,這個東西就變成醜惡的了;都知道善的事情是善的,這個事情就變成不善的了。”
郭世銘先生的理解與之差不多,但他認為在《老子》中“善”“作形容詞時,大體上是‘好’的意思,說詳細一點,一是出發點好,即善良、心腸好的意思,《老子》中的‘善者’都是這個意思;二是方法好、效率高、事情做得圓滿,《老子》中的‘善人’都是這個意思。作動詞用也有兩個意思,一個是‘善於’,一個是‘以……為善’。本章中的‘善’都是形容詞用法的第二個意思,即‘能把事情作好’的意思”。而他又把《古談》之譯“變成”改為“談不上”,“美”、“惡”,“善”、“不善”均為觀念問題。他依此譯為:“要是天下的人都知道什麼是美,那也就談不上美了;要是天下的人都知道什麼是善,那也就談不上善了。”
陳鼓應認為一般人多是這樣解釋的,“但老子的原意不在於說明美的東西‘變成’醜,而在於說明有了美的觀念,醜的觀念同時產生了。下句‘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同樣說明相反相因的觀念。”
任繼愈與陳鼓應理解一樣,《任譯》為:“天下的人都知道怎樣才算美,這就有了醜了;都知道怎樣才算善,這就有了惡了。”
黃瑞雲先生認為“惡”、“不善”要反過來先於“美”、“善”之產生。他說:“天下人都認識到美之所以為美,那一定是有了醜;都認識到善之所以為善,那一定是有了惡。如人們生活在幸福中並不一定理解幸福;一旦陷入禍殃,才理解什麼是幸福。魚遊於水中並不覺得多麼自由,一旦脫離了水,才會感到水中自由之可貴。”
徐梵澄先生見解與此近:“必一切皆不美,然後見美之為美。一切皆不善,然後知善之為善。”
南懷瑾先生從修道方麵來解說“美”與“惡”、“善”與“不善”的因果關係,故顯得與眾不同:“無論後世哪一種宗教,或教育哲學,都會樹立一個美和善的架構(標的),殊不知變生於定,二由一起,凡是人為所謂的美與善的道,一落痕跡,早已成了不美不善的先驅了。修道的人,大多數都把道的境界,先由自己的主觀觀念,建立起一個至真、至善、至美的構想。也可以說是自己首先建立起一個道的幻境,妄自追求。其實,一存此念,早已離道太遠了。因此老子便說:‘美之為美,斯惡矣。善之為善,斯不善矣。’”
南先生之言顯然是對老子這句話的發揮,不能作為注解來讀。他在後麵“從學術思想上的觀點來講”,就離原意稍許近些。借題發揮,本也無可厚非,雖然“因此老子便說”雲雲,容易引起誤解,但隻要結合《老子》原文讀,當不致會誤解《老子》這句話是“從修道方麵來講”的。然而,在我看來,這段發揮,對有誌於修道之人可能會有負麵影響,故稍作分辯。
誠如南先生所言,“無論後世哪一種宗教,或教育哲學,都會樹立起一個美與善的架構(標的)”,“修道的人,大多數都把道的境界,先由自己的主觀觀念,建立起一個至真、至善、至美的構想”,但這樣的建構,自然而然,在所難免,也無需避免。盡管裏麵可能有幼稚、虛幻、偏執之成分在,也能在日後的進修中逐步克服,也不過是白璧微瑕,並非如南先生所說“一存此念,早已離道太遠了”。南先生以過來人、得道者的口吻,將心對道之美善之向往(即便是幻境)說得如此可怕、如此嚴重,會叫欲入門者無所適從。從佛家言,由幻入真,也是欲鉤牽引之方便法門,金沙布地、寶玉嚴飾的西方極樂世界,在勝義諦看來,豈非幻境?然佛宣講之,勸眾生往生之;從上地看來,下地所修所得,莫不是幻,在佛觀之,即使十地菩薩境界也非真如實相,但佛一再稱頌之,勸眾生歸依之。《金剛經》破一切法,“無法相,亦無非法相”,意在告之比丘,“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並非絕對棄筏,隻是要人渡到彼岸後,不要再把筏背在身上。故而,既言“實無有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又言“以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修一切善法,即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一無所求,連求道之心也一點沒有,對道的美善構想一點不存,在求道的初級階段,如出現這種情況,不是入定見性,恰是墮入頑空。我在《還吾莊子》中分析過莊子與慎到之流“齊物”的根本區別,讀者可以參閱。
綜上所述,對這句話可約分為三派見解:“皆美即變醜”、“有醜才有美”、“有美便有醜”。這三派,有個共同處,即把“美”、“善”兩句語法結構視為相同,故表意邏輯也相同,隻是“中心詞”不同。後兩派,對“皆”字都未予足夠的重視。
我的譯解與之都不同。
“美”是個會意字,羊大為美,大的羊吃起來味道鮮美,即由此又來表示“可欣賞的”、“好的”。“美”形容的是物。正因為如此,老子沒有說,因為大家都認為此物“美”,它就變成“惡”的了。帛書後半句隻是“惡已”,不像王本是“斯惡已”,我認為老子是有意不說這個“斯”的;或者說,“善”的後半句,老子是有意加上這個“斯”,寫成“斯不善矣”的。沒有這個“斯”,老子是為了說明,“惡”不是指的天下皆以為美的某種事物(之),而是指的除此以外的其他事物。“已”不作虛詞“也”解(故帛書“善”句中句末作“矣”以示區別),它從“完成”義,引申為“充滿”義,表示“太多”的意思。“惡”與“美”相對,顯然不是倫理評判的“惡”,故我譯為“遭厭惡的事情”。